内容提要:弦止音逝,如风过耳,你可曾留住些什么?心弦心弦,心即是弦,念即是音,念来念去,不可逐之,如音起音灭,无法挽留,何不于那清音奏响之当下,用心体会,随入随出,得心之清明自在?
琴心乃道心
文\吕孟妍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是孔子构想的一个完美的君子人格形象,德才兼备,文武全能。其中“艺”便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古琴属于“乐”艺。唐时文人之间,已有“琴棋书画”四艺之说,古琴为首。在清代《四库全书》的子部,包括以下书类:诸子学、艺术类、谱录类、类书类、杂家类、小说家类、释家类、道家类等。艺术类,在今人想来,应是包罗万象、丰富异常,然而传统文化对于艺术之界定,极其严格,在《四库全书》的艺术类中,只有书画、琴谱、篆刻这些。此时之“艺术”与孔子时代的“六艺”之“艺”,已然大不相同,范围缩小很多,注重文学性、文化性,而非技能性。但古琴“乐”之地位岿然不动,足可见其在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性,以及它的侧重点,并非在于琴艺之技能,而是其内在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嵇康《琴赋》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即是此意。
故而,一个有内在自我追求的古代文人,他的生活标配便是——左琴右书。读书,可以使人明智,使人内在充实,既可养至刚至大浩然之气,亦可养澄明静敛淡然之心。将琴与书比肩,其意不言而喻,琴法亦是心法,琴艺中蕴含了使人内在充实光明的修心之道。
琴之中道与心之中和定静
所谓中道,一者,平和中正,不走极端,不执于两边。《尚书·大禹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舜传授给禹的治天下之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无论孟子与荀子如何争论人性本善或是本恶,人心确实是悬于善恶之间一念之上,好像天使与魔鬼是背靠背坐着的,一不小心有所偏差,受欲望蒙蔽,便失却了道心。而只有执守本心,不偏不倚,平和中正,才是中道。中道是儒家所认为的圣人之道,圣人并不神奇,行中道而已。
唐代诗人常建有诗云:“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琴弦如何能清心?琴有七弦,人有七情,喜、怒、哀、乐皆是人之常情。《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感或情绪未发时的中正状态,固然最佳,但并非所有人在所有时刻都能保持,人总有其情绪和情感波动,一旦情绪发出,若能保持适度,也很好,达到了“和”。纵容情绪,不加控制,则有失中和之道。但谁都知道,控制情绪绝非易事。《传习录》记载王阳明的弟子陆澄,在外突然接到家信,闻知儿子病危,陆澄悲伤忧闷得不能自已。阳明劝诫他说,此时正是炼心之机,亲人之爱乃天理常情,但它有中道,过度了便是私意,教导陆澄观察自心,保持觉知。琴弦之中道,在于其松紧有度,以及拨动琴弦时的自心觉知,心与弦合一,觉察琴音弦律,同时便可觉察自心,心有觉察则不易迷失沉陷于七情。
(广陵琴派樊继健老师)
释迦摩尼曾端坐于树下苦修六年,这六年中,他几乎不吃不喝,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却依然未能证道。终于有一天,对面河上的小船中飘来一个琴师训导弟子的话语:“琴弦太紧难成调,琴弦太松不成音,不紧不松声动人。”释迦牟尼豁然开朗,立即明白自己的苦修是偏离了中道,于是便接受了牧羊女的一碗乳糜,并去河中将自己清洗得干净清爽,继续修行,一个月内,证得觉悟。
琴之中道,二者,制心于一处,养成专注力与定力。人皆共言古琴有静心功效,其实远不止于此,静心为其基础效能,静心之后,方有专注及定力。所谓静生定,定生慧,在弹琴的过程中,使自心能够静下来,长以此往,定力和慧力便能够生起。白居易有诗《船夜援琴》,云:“鸟栖鱼不动,夜月照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声即淡,其间无古今。”
人在世间,总是难逃各种由心而生的烦恼,如同慧能所言:“非风动,非幡动,汝心动矣。”人的心就像一汪水面,经不住风的吹拂,小则涟漪阵阵,大则骇浪滚滚。风从何处来?《大智度论》中说:“利、衰、毁、誉、称、饥、苦、乐;四顺四违,能鼓动物情。”这就是所谓的“八风”,人心遇到称赞荣誉和乐事总是会陶醉,遇到讥讽诋毁和苦境必然生忧愁烦恼,抵御这八风,何其难也!
苏东坡在黄州时,作了一首赞扬佛祖的偈子,顺便也表扬了一下自己。诗曰:“稽首天中天,豪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写好之后派人送给江对岸的好友佛印禅师,等待佛印的夸奖。没想到等来了俩字:放屁!气得苏东坡立即过江,找佛印理论,却吃了闭门羹,禅房门上贴有纸条一张,上书:“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每想到这个故事,便不由莞尔,苏东坡遭遇贬官流放时尚能云淡风轻,一句戏言却腾地而起。人啊,可能经得住大风大浪的考验,却受不住人言冷暖的吹拂,你我皆同,哪里还敢说修心容易,敢说自己有定力呢!
琴之无声之声与心之无念之念
老子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大至美竟是无声?此语何解?无声是沉寂一片么?是又不是。要理解无声与无形,得先理解“无”,老子说:“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是为无中生有,可见无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在未形成显相之前,早已蕴藏了无穷无尽之可能性。只要是人所能见者,再多也有尽头,而真正的多和无穷尽是不可见的,看似虚空一片,却如“雷雨之动满盈”之势,一发则生出无穷之事物。这个道理,在西方哲学中,表述为“未成现实时,有无尽之可能,而实现了一种可能,便扼杀了其余所有可能”。因此,在“有”诞生之前,不可见之“无”才是万物之源头。在佛家文化当中,用“空性”来表示无中生有之意,空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变化多端,无固定恒常之实性,便有了无数可能性。
以此而论,琴之大音发于何时?自然是无声之时,因其无声,便蕴藏无穷无尽之声。老子所说“大音希声”,确是至理!于无声处听大声,琴弦未响,心中分明已有清音。那正是一曲弦外之音……
抚琴之妙处,便是在那无声有声之间。
修心之难处,便是在那有念无念之间。
有念时,只怕心如野马,拴缚不住,心念迭起,追悔曾经,担忧未来,无一刻之消停;无念时,又怕心如死灰,草木顽石,无知无觉,不闻不问,无一丝之灵光。如何才能在这有念无念之间守住中道,既可以淡然静定,又能随时生发出那无穷无尽的心之灵妙?
来奏响这无声之声,听——
弦止音逝,如风过耳,你可曾留住些什么?心弦心弦,心即是弦,念即是音,念来念去,不可逐之,如音起音灭,无法挽留,何不于那清音奏响之当下,用心体会,随入随出,得心之清明自在?
那时,心不去干扰梵音
不要概念,不要思虑
不要分别,不要判断
只要一份纯净
去拨动你我的心
我聆听那无声之声
我品尝那无我之我
七弦琴响呀响呀
它拨亮了朗燃的酥油灯
就安住在那无击之音吧
让琴声敲碎痛苦
那自我于是散了
化为无数晶亮的流萤
——雪漠诗集《拜月的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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