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他是慢慢地、慢慢地,像一片树叶,倒进哈克丝太太等待着的怀抱里的。
盖伊·范德海格:跳舞的熊
老人躺着,躺在那张绷紧的红色胶垫上,像是被制作的、钉在那儿晾干的什么标本。他的管家、寡妇哈克丝太太在门口停了停,然后重重地走到床边的窗户前,猛地一下解开百叶窗,往上一掀,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她打量着天空。东边远处,在街道两旁翠绿绽放的榆树上方,阴沉的黑云无力地翻滚,云团臃肿的下腹不时被远处阵阵炸开的闪电映亮。每当一道闪电亮过,她都要大声数数,直到听见那伴随而来的微弱、低沉的雷声。心满意足之后,她这才转过身,发现迪特尔·贝斯基老人醒着,正躺在床上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她。
“要下雨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轻轻咕哝着,弯下腰捡起老人的衣服,堆在一把椅子上
“哦?”老人答道,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他从自己腿上撕下一片干枯的死皮,对着光线爱惜地举着,像珠宝商一般认真地审视这片带着螺旋状纹理的半透明的黄色死皮。
哈克丝太太叹了口气,用一只柔软、肥胖的手掌抚平老人随意扔下的裤子的皱痕,然后把它搭在一把椅子的后背上。这老家伙比一大帮孩子的事还多。
她回过头,看见他的拇指和食指还在翻弄那片死皮。“扔了,”她简短地说。“该起床了。别玩了。”
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睛透出惊讶。“什么?”
“该起床了。”
“不,还早。”他说。
“吹起床号了,别装了。别给我来那一套。”她说道,脸上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快,起来吧。觉已经睡够了。”
“这胶垫弄得我昨晚一宿没睡。”他阴郁地说。“我一动它就响,还粘皮肤。没一点弹性。”
“发牢骚,鼻子掉。”哈克丝太太心不在焉地说着,把一件衬衫举到自己起皱的鼻子跟前,嗅了嗅。衬衫不是新换的,但她决定还可以穿,于是扔回到那把椅子上。
老人觉得自己的脸因为受辱而发烧,每当遭到阻拦或被人忽视时他都有这种感觉。“把这可恶的垫子从我床上扯走!”他喊道。“这是我的床!这是我的房子!给我扯走!”
哈克丝太太蛮横地交叉着双臂,搁在自己硕大、松垮的双乳上,俯视着老人。他用挑衅的目光迎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自己的眼光,发颤的下巴证实了他的慌乱。
“难道你还不知道,”哈克丝太太声称,“耍小孩脾气是吓不倒我的?”她顿了顿又说:“你去打听打听,”她大声说道,尖锐的假声露出她的愤怒。“我哈克丝太太就是这样的人,谁推我一把,我就狠狠搡他两把。我可不是好惹的。”她把松弛的双臂叉在腰间,摆出一副自以为是不好惹的样子,一副要施暴的滑稽模样。“听我把话说个明明白白。胶垫要一直垫在床上,直到你忘掉那些懒惰、肮脏的习惯,不再犯那些毛病。没长大似的。”她摇着头,轻蔑地说道。“我真是烦死了,累死了,换下一床晾干,又换上一床。要记住我也年纪不轻了,干不了那样的重活了。好啦,要想扯掉那胶垫,那你就给我记牢了:不要尿床。”
老人翻过身,藏起了他的脸。
“不准生闷气。”哈克丝太太厉声说道。“早饭做好了,今天我的事还多着呢!没时间久等!”
老人转过身,两眼盯着天花板。哈克丝太太恼怒得直摇头。今天又要像以往那个样子。这老家伙的脑子里究竟想到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咋就这么古怪、这么难弄?
她走到床边,牢牢攥住老人的手腕。“起来吧,没啥大不了的!”她响亮地叫道,双腿稳稳叉开,猛地把他拽了起来。她把他拖到床边,胶垫上发出闷声闷气的哀鸣、抱怨,他的双手在惊慌的挣扎和无效的反抗中笨拙地抓着她的前襟。她把他扶直,而他的头却无力地左右摇晃,舌头愤怒地颤动,像蛇的信子一样射出、搜寻。
“好啦,”她说着,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下好啦。我们既往不咎,重新开始吧。我说‘早上好, 贝斯基先生!’你回答‘早上好,哈克丝太太!’”
老人没有丝毫认可的表示。哈克丝太太满怀希望地把头歪向一边,像只硕大的、唠唠叨叨的鸟尖声叫道:“早上好,贝斯基先生!”老人固执地不理睬她,而是对着空气茫然地、甜甜地微笑。
“那好吧,”她说道,拍下裙边,围住自己的宽腰和肥臀。“你起不起床,不关我事,先生。”
她咚咚咚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老人正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地坐在床的边沿,白发竖立、蓬乱,活像愤怒苍鹭的羽冠。一块惨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使得他的双眼更加突出,闪出最虔敬的膜拜者所拥有的那种痴呆、强烈的光芒。
哈克丝太太常常看见他这副样子:沉默寡言、纹丝不动、耽于幻想;而且她很愿意相信,也许是因为对于死亡和毁灭的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才使他感到震撼。或许他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子甚至无法自拔,那思念就像她对自己死去的丈夫阿尔伯特所寄托的无限思念一样。
她强装起笑容,朝他笑了笑。“给你五分钟,亲爱的。”她说道,然后轻轻地带上门。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在思索——他在努力把舒适地安卧在软床上的那些记忆掀起来,他在越来越深地陷入沉重的岁月当中,变得愈加的懒惰和昏沉,愈加的不易醒来。他再也不能让自己的脑细胞彼此触动,迸发出果断的、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此时,被激起的惟有记忆,有时,如果幸运的话,那些记忆就是富有意义的回闪。不过,他想起的仅仅是久远的、久远的思绪和往事。无非是它们依旧如现实一般清晰,如伤口一般生痛。
这一次,他想起的是一头熊的事。什么?
老人用手背猛擦下巴上的口水,动作抽搐、颤抖。焦躁之中他的两条干瘦的腿盘过来,又盘过去,那是垂老的人大理石一般光滑的大腿。
熊?他搓了搓鼻梁;不过,这很重要。他开始轻轻地摇晃起来,那长长的、弯弯的鼻子像把镰刀在来回刈割,收割着这间小屋中昏暗、陈腐的空气。就在他摇晃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朝他奔来,他开始奔跑,飞快地、坚定地、默默地朝过去奔跑。
在那间昏暗的、散发着干草的气味和刺鼻的马粪味的马厩里,那把刀正发出微弱、贪婪的割肉声。刀不是很快。接着,他听见钢刀在磨刀石上拖出的刺耳的霍霍声。尽管他害怕父亲正在剥皮的那头熊也许会突然昂起身活过来,但他还是翻过畜舍的围栏,爬进马槽,蹲下身子。他只有五岁,因此马槽狭窄,恰好适合他蹲身。
熊的气味使他想起了枪——油腻腻发出烟味的枪。熊的每根刚毛竖起,就像擦亮了的黑色金属丝。当阳光照耀时,皮毛映出鲜亮的、电一般的蓝光。
此时,被磨快了的弯刀在脂肪间游刃,像是在切奶油,无情地剥开皮毛,露出长长的、平展的粉红色肌肉。父亲那双血淋淋的手在忙碌时,迪特尔感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那双强壮的手又扯又拽,与那具笨重、僵死的尸体扭扯,好像在发狂地寻找着什么。那头熊好似雕塑家手中的泥土,开始变形。每一刀都使它越来越不像熊,而更像别的什么东西。迪特尔感觉到了这一点,期待中他的身子在马槽里蹲得更低。
父亲开始剥熊背上的毛皮,他的前臂伸进毛皮下面,刀朝着脖子的方向往上割。终于,他咕哝了一声,直起腰,伸手去拿斧头。两声尖厉的咔嚓声,那颗龇牙咧嘴的头颅从脖子上被砍下,扔到一个角落。父亲收拾起熊皮,抱到外面去盐渍,然后用夹子固定在院子里。迪特尔听见那群鸡聒噪着把毛皮上的肉啄尽。
他朝马厩的昏暗处望去。熊不见了。被剥去了浓密、油亮的皮毛,那赤裸裸的东西不是熊。两只胳膊,两条腿,裸露的粉红色肌肤,那是个人。在那层柔软、细长的黑毛下面藏着的是一个人,伪装着藏在里面。
像是一场谋杀案中身不由己的同谋,他感到了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哭着叫喊父亲,这是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浑身沾满油脂和鲜血,俨然一个谋杀犯。
他听见有人从老远的地方叫他:“贝斯基先生!贝斯基先生!”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像是一段曲调,那刺耳的声调在空气中振动,催促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在哭,眼睛充满料想不到的泪水,那泪水突如其来,老是让他吃惊、尴尬。
就为了一头熊?可不止是这些。他敢肯定,还有一头熊。还有一头活在屈辱、无能当中的熊。
他缓缓地把身子挪到床边,靠那双因患关节炎而关节凸起的脚痛苦地站立起来。去吃早饭。
饭桌上,他俩以主人和管家的那种无聊、冷漠的方式争吵起来。他也想吃她盘里的东西——咸肉和鸡蛋。他告诉她说他不喜欢喝粥。
“我不能给你咸肉和鸡蛋。”哈克丝太太说。“医生规定的。”
“哪个医生?”
“上个月我们看的那个医生,你记得的。”
“不记得。”的确,他记不得任何医生。
“你记得的。好好想想。我俩坐出租去城里的。记起了?”
“不记得。”
“接着我俩在伍尔沃斯连锁店停了车,买了一大包你最喜欢吃的棒糖。记得吗?”
“不记得。”
“那很好。”哈克丝太太心烦地说。“你是不想记得,我没办法。这没关系,因为你是吃不到咸肉和鸡蛋的。”
“我不要喝粥。”他疲倦地说。
“喝。”
“给我玉米片。”
“看看我盘子,”她边说边用餐刀指着盘子。“所有东西都冷成油渣了。吵,吵,吵,啥时才有片刻安宁吃顿饭?”
“我要玉米片。”他说,嘴角得意地微微瘪了瘪。
“你不能吃玉米片。”她说。“玉米片要塞肠子。因此你得喝热粥,保持大便通畅,跟吃炖梅脯一样。好啦,你要什么,是阳光男孩果汁,还是炖梅脯?”她狡黠地问。
“我要玉米片。”他朝着天花板得意地笑着。
“像张卡了盘的唱片。”她双手合拢放在桌上,像密谋什么似的朝他凑过来。“你吃不吃都无所谓,得了不?你是想惹我发火,得了不?”
“我要玉米片。”他坚定而快活地说。
“我真想杀了这家伙。”她对着自己的盘子说。“真想杀了他。”接着,她突然问道,“你的眼镜在哪儿?不,不在那儿,在那个口袋里。好了,戴上。现在好好地仔细地看看那碗粥。”
老人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朝自己的碗中凝视。
“很好。仔细看吧,那可不是什么想啥有啥的如意井。看没看见那些小黄粒儿?”
他点点头。
“我们吵来吵去就为这些?这些小黄粒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是纤维,让你大便通畅的纤维。这下吃吧。”
“我不吃。我干嘛要吃纤维?”他揶揄地问道。
“你肯定疯了,像狐狸一样疯了。”她说。
“我要咖啡。”
哈克丝太太啪的一声放下自己的刀叉,一把抓起他的杯子,大步朝厨房桌台走去。就在她倒咖啡的当口,老人的手慢慢伸过桌子,从她的盘里偷了几片咸肉,笨拙地塞进自己的嘴中,把亮闪闪的油脂留在了下巴上。
哈克丝太太把杯子搁在他面前,说道:“小心,别洒了。”
老人咯咯地笑了。只一眼,哈克丝太太就注意到了他沾着油脂的下巴和她的盘子。“好哇,好哇,瞧瞧,馋猫偷吃了金丝雀。张嘴大笑结果露出了羽毛。”
“那又怎么样?”老人挑衅地问。
“你以为我喜欢你来糟蹋我的食物?”哈克丝太太把盘子端到垃圾桶前,手一挥把盘里的东西刮进桶里。“你有那么多的怪习惯,鬼知道你那双手摸过啥地方?”她邪恶地笑着说。“不过接着笑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想嚼我你就嚼,尝尝我是啥味道。我的朋友,你今天休想抽上一支香烟,哪怕就那么一支。”
惊讶中,他提出要香烟。
“这下你我各唱各的了吧?”她停了停接着说,“不——行,连在一起读‘不行’。把这两个字放进烟斗抽抽看是啥味道。”
“给我,那些香烟是我的。”
“自从你把睡椅烧了后,就不是你的了。从那时起就不是你的了。你儿子叫我每次只给你一支,这样就可以看住你,免得发生‘令人遗憾的意外事件’。谢天谢地,你们家终于养出明事理的人来。天晓得是怎么养出来的!”
老人支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胆敢这样对我说话!我要我的香烟,而且现在就要。”
哈克丝太太双臂交叉,下巴一沉:“不行!”
“我解雇你!”老人吼道。“滚出去!”他笨拙地拍动着双臂,试图吓唬她动起来。
“哟嗬!”她说道,快活地搓着她那双又大又红的手。“解雇我?你说的?谁雇我,谁开我。谁出钱,谁点戏。你钱没出,戏也不能点。没门。你儿子雇我,你儿子付钱。没有他亲口所言我绝不挪动半步。”
“滚出去!”
“省口气吧。”
他输了,而且他知道自己输了。这个固执的大个儿女人是不能,也不会动摇的。
“我要跟我儿子谈。”
“你要是认为你有什么需要你儿子知道的事,那就给他写封信。”
他知道这没用。他会忘掉的,她会把信偷走,很方便地忘记邮寄。正义需要即刻行动。打铁就得趁热。他感到脚下的大地陷阱密布。他不能晕头,或者被引入歧途。事情得一件件落实。他必须跟他儿子谈。
“打电话给他。”
“你不记得了?”哈克丝太太说。“你儿子对接长途,而且是对方付款的长途,不是很高兴的哟!他给我说的话是:‘哈克丝太太,我认为最好是有要事我父亲才打电话,该不该打由你来判断。’听清楚了,由我来判断。而我的判断是,现在不是时候。对我的雇主,我得负责。”
“我自己打。”
“那我得看看你的本事。”
“我会打的。”
“是的,就像上回。约翰住哪个城市,你多半是记不得的,更不用说什么街道了。上回你给他打电话,结果弄得接线员稀里糊涂,要不是我插手帮忙,你的电话肯定打给了上海的哪个中国人。”
“我打,我会打。”
“那你打吧。约翰住哪儿?”
“我知道。”
“哟,那就告诉我,他住哪儿?”
“我知道。”
“我的天,他就是住在这地下室你也不会知道。”
这句话把他气哭了。他意识到她这话没错。可几分钟前他是知道自己儿子住哪儿的。他怎么就忘了呢?在刚才的交谈中,突然的转弯抹角使他迷了途,此时他听见自己发出的一阵凄厉、令人厌恶的声音,而且还没法中止。
哈克丝太太觉得自己过分了。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胳膊挽在他肩上。“瞧,使性子,出丑了吧?就为那么一碗粥烦心,傻不傻?医生说你得注意自己的血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架起他离开椅子。“我看你最好还是在睡椅上躺会儿。”
哈克丝太太牵着他走进客厅,让他舒适地在睡椅上躺下。她心里在想:像他这样的老家伙,不是流尿,就是流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马尿水?
“要不要面巾?”她问。
他摇摇头,因为害羞用前臂遮住了脸。
“哭哭没关系。”哈克斯太太冷冷地说。“有时候我们都这样。”
“别管我。”
“也许这样最好。”她叹了叹气。“我去厨房收拾,需要时叫我。”
老人躺在睡椅上,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这可不容易,因为甚至连哈克丝太太毫不在乎地把早餐盘子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也在提醒他,这女人对待任何东西,包括他的盘子,他的感受,都是那么令人讨厌地毛手毛脚。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身手敏捷能够躲避她的号令,甚至她的意志,再也不能以智胜她,甚至逃离她,他就义愤填膺。
那片低垂、疾飞的雨云遮住了太阳,客厅里渐渐暗淡了下来。他真希望今天是个艳阳天。这样的天会骗你相信你依然像从前那样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就像他家移民之前在罗马尼亚那样。赶集的日子几乎都是这种感觉。人们沐浴在阳光和喧嚣当中,为了讨价还价,他们的才智被磨炼得敏锐无比。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鬓毛拳曲的犹太人,有胆小怕事的意大利佃农,有罗马尼亚人,还有像他这样的人,有德国移民,甚至还有一两个吉普赛人。那个时候人感觉在生活,有生命。地球赋予人,或者是人用手创造的每一件美好的东西在那儿都能找到。被涂得花里胡哨的马车,成堆的土豆,上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鸡,鸭,鹅,被绳子拴住的猪拖着后腿长声尖叫,还有那些马,蹄子犹如玄武岩一般黑亮,眼睛硕大、水灵,像紫色的洋李。
只有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只有下面芬芳的气息:青鱼和皮革的腌味,红辣椒味,还有那些又小又硬的甜苹果散发出的淡淡香味。
纯朴,无邪。不过,同样,另一方面——唉,是的,就在这市场上,有时也存在残酷。
有一次,一个陌生人牵来一头跳舞的熊。对,是另一头熊,那头老人过去遗忘了的熊。那人靠一个穿鼻而过的圆环牵着它。等人群围拢来,那人解开熊鼻上的锁链,开始拉小提琴。那是一曲忧伤、没精打采的曲子。一时间,那熊的头左右摇晃着,鼻子在泥土中喷着气息。对它来说,这是一种自由。
可那人对它尖声吆喝。那熊抬起头,然后悲哀地用两只后腿直立、起身。它的两只前腿大大张开,好像是在慷慨地施舍拥抱。它的嘴巴咧开,露出黑点斑斑的牙龈和尖利的牙齿。它跳起舞来,缓慢、笨重、疲惫。
音乐换了节奏,变得欢快、生动起来。那熊开始摇摇晃晃地跳跃。烈日火辣辣地晒着它。一线长长的、亮晶晶的口水从它气喘吁吁的嘴里流出,掉在它胸前肉桂色的毛上。
着了迷的迪特尔拖着腿使劲挤过人群。那头熊用单腿笨重地跳来跳去,看上去很可怜、很滑稽。那截粉红色的阴茎在长满长毛的胯下上下抖动。人群里响起一阵乱哄哄的窃笑。
驯兽者越拉越快。那熊发狂地竖趾旋转。它转呀,转呀,搅起一小股尘烟。人群开始拍手。熊不停地旋转,头无力地左右摆动,为保持人的姿势而僵直起身子。接着,它失去了平衡,带着一声断筋碎骨的轰响,猝不及防地仰面倒下。
琴弓的刮擦声停住了。那熊懒懒地转过身,站了起来,疯狂地咬着身上的虱子。
“布鲁诺,立起来!”
那熊悲嗥着,坐在地上。人们开始哄笑,有的大声辱骂熊的主人。熊主人挥舞起熊的牵鼻绳,吼叫着,可那熊就是不肯动一动。最终,主人没有办法,只好试图挽回面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演出到此结束。几枚硬币,寥寥无几的几枚硬币在他脚跟前弹动。他赶紧把钱收拢,仿佛担心这些钱币会被重新收回去。
观众开始散去。有的匆匆离开,去保卫自己的商品。可迪特尔没什么可保卫的,也没地方可去,于是他留了下来。
这么多离去的背影好像刺伤了熊的自尊。它直起身,又一次开始跳舞了。它在嘲弄这些人,或者说好像是在嘲弄他们。当然,这一回没有音乐,但那头熊比刚才跳得更灵巧、更优雅,踩着只有它才能听见的曲调。而且它还大大地咧开嘴,在嘲笑。
可驯兽者走过去,抓住它的鼻环,把它拽得四脚着地。他谩骂着,诅咒着,可那熊却呼呼地发出高亢的、吱吱的抗议声,扮出无辜的模样。
这还了得。这是叛逆。这是对一个喂它、养它、教它的人的背叛。
“狗日的毛熊,你还想胡闹?”陌生人咕哝着,使劲扭动着鼻环,痛得那熊嗷嗷直叫。他猛击它的头,猛踢它的肚子,抓住它的双耳猛摇。“叛徒,忘恩负义的家伙。”
迪特尔屏住呼吸,那双眼睛想象着看见那熊突然反击、复仇。可现实中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头挨踢、挨打、被欺辱、被唾弃的熊。
目睹这样的侮辱,这样全然无视本该拥有尊严的熊,迪特尔羞愧难当。凭它的体魄,凭它的力量,人们理应向它表示尊重。难道那个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迪特尔想把这个秘密大声地吼出来,警告他貌不可信,告诉他熊其实就是戴着假面的人,甚至可能是个法官,但至少是兄弟。
但他吼不出来,只得跑开了。
房子里很寂静。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知道她正站在门口看着他。像以往那样,她在审视他,在考虑着自己要说的和要回答的话,在盘算。她的计谋甚至剥夺了他获得自由的幻想。他决定不转过身去看她。不过,也许她知道这就将是他的反应?爱使性子,耍孩子气。
“我想要安静。”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这样想啥说啥不权衡后果是危险的。
可是她没听见。“你说啥?”
“好话不说两遍。”他说。
她走到睡椅旁边。“现在感觉好点了?”
“真的?”
他点点头。
“好,听着,你真的好啦?我要去商店了。要用厕所吗?”
“不。”
“那就好。我去去,几分钟就回来。你真的没什么?”
他在努力思考。这些谈话,这些打岔,让他心急,让他烦燥。“好,好,很好!”突然,他感到高兴。他能窃得片刻安宁了。他不会错过的。
“我得小心。”他大声地告诉自己。这话怎么自己脱口说出来了?
可哈克丝太太没有听懂。“你的血压,是得小心。”
他的运气,他的好运,令他自觉强壮、灵活。他跟着她走到前门,几乎对这位肥胖的女人产生了怜悯。他望着她走上街道。街两旁排列着古老、殷实的房子,多数被刷成朴实的白色,院子里树皮粗糙的榆树高耸着。在这条街上,哈克丝太太身穿发着荧光的橙色雨衣,显得滑稽可笑、不合时宜,像是英式花园中的一只天他赶紧忙碌起自己的事来,双手摸索着前门的锁链,把它最后拴牢。他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还是拖着身子走到后门,把门闩拉上。安全了。哈克丝太太终于被驱逐了,被流放了。
刚开始,他以为那声音是自己太阳穴上血脉律动发出的。可它渐渐减弱成一阵持续、低沉的流淌声。老人走到窗前朝外张望。雨下成了一幕亮闪、厚厚的雨帘,模糊了最近那幢房屋的轮廓,击打在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羽毛般的银色水沫。他决定在前门等待哈克丝太太。他站在那儿,闻到椰子树皮的编席、尘土和橡胶靴子的气味。不知何故,他已经忘记了它们的这种气味,当冷雨鞭打在窗户上而你却干燥、温暖时,这气味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到惬意。
哈克丝太太来了,沿着街道双腿僵直一路小跑地回来了,胸前紧搂着一个被撕烂了的牛皮纸口袋。她跑上人行道,穿过那片被雨打得滴着水珠的锦鸡儿树,绕到厨房门前。他听见她在砰砰地撞门,稀里哗啦地摇门。
她又朝前门跑来,一阵疾跑,头刻意低着,雨水从她的塑料帽子上扫过。可就在她开始登上前门台阶的时候,他退了下去,把自己藏在大衣壁橱里。她的钥匙在锁膛里发出刮擦声,锁簧啪的一声弹开了。门开了几英寸宽,但被锁链卡住了。她嘟囔着,咒骂着,几根肥胖、不成形状的手指弯曲着伸进缝隙,拨弄着锁链。一时间,他有种欲望,想砰的把门关上,压碎那些手指,可他忍住了这冲动。手指换成了半张脸、一只眼和一张嘴。
“贝斯基先生!贝斯基先生!开门!”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壁橱,把脸靠在门的侧柱上,与哈克丝太太面面相觑,两眼对视。最后,哈克丝太太打破了这僵局。
“得了,开门。”她不耐烦地说。“我简直成落汤鸡了。”
“走吧,这儿不需要你了。”
“什么?”
“走吧!”
她的一只眼睛疑虑地眨了眨。“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哈克丝太太,你的管家。开开门。”
“我知道你是谁。我根本不需要你了。你走吧。”
她给他看那包淋湿了的纸包。“我给你买了泽西牛奶。”
“那递进来吧。”
她的一只眼睛圆睁,全然不信这一切。“你把门开开。”
“不。”
“看来,是不是因为香烟的事?好吧,我让步,你可以抽你那可恶的香烟。”
“走吧。”
“我的忍耐快完了。”她压低声音说。“快开门,你这个昏了头的老屁精。”
“你才是老屁精,老屁精。”
“你等着,等我进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因为站立而疲劳了。他的腰开始持续疼痛。“我得走了。”他说。“再见。”说完,他迎着她的面把门推上。
他突然感到很晕,很疲倦,却很兴奋。他决定小睡片刻,可那女人开始在门上猛擂。
“住手!”他吼道。靠着颤巍巍的双腿,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事实上,一条腿已经是在拖着走了,他得倚靠着墙支撑住自己。那是什么东西?
卧室里半明半暗,但他能看见那张红色胶垫。这东西必须扔掉。他使劲扯它,可像是什么活物,像是紧紧附在岩石上的帽贝,这东西和他对抗着,就是扯不下来。他的腿瘫软了,倒下去时嘴巴因为吃惊而张开。像一捆柴枝,他松散地倒在地上,双腿和双臂张开,但除了膀胱的刺痛感之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房间里到处都是阴影,好像在漂浮,在盘旋,在颤动。他意识到自己的裤裆湿了。他试图站起来,但四肢的力气消退了,被昏沉的感觉所取代。他决定先休息片刻后再起来。
可他没有,而是睡着了。
老人猛地一惊,醒了。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酣梦。那是个很愉悦、很快活的梦。那头跳舞的熊在为他表演,没有谁强迫,是自愿的。那是一出完美、优雅的舞蹈,没有一丝玷污了人类舞蹈的那种浮华的矫饰和刻意的专注。熊一边跳着,一边好像在长大,仿佛是受那清纯的音乐的哺乳。它越长越大,但迪特尔带着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看着这一切,没有丝毫恐惧。
太阳在它肉桂色的软毛上闪耀,把它的毛皮打磨成闪闪发亮的红色。等到音乐停止,那熊大张双臂,摆出一副友好、欢迎的姿势。它的嘴巴张开,好像要开口说话。这正是迪特尔一直期待的,那头熊将要向他袒露真相,将要证明在那层粗毛厚皮下面掩藏着的是惟有他才认得出的真相。
可这时,有什么东西打断了这个梦。
他被弄糊涂了。他这是在哪儿?他伸出手,触摸到一种平滑、坚韧、扯不掉推不开的东西。他吃惊地哼了一声。这不对。他的思绪在来回游走,慢慢地,很容易地从梦境来到了这痛楚、心烦的现实。
他试图站起来。他颤巍巍地起身,身子摇晃不定,感到地板在移动,然后又倒下,头撞在衣柜上,嘴里满是暖暖的、咸咸的东西。他能听见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接着那声音消失在自己血管里澎湃的声音当中。在他的眼睑、耳朵、脖子和指尖,血脉在微弱地跳动。
他设法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在从身边流过的激浪般轰鸣的阴影中踩出一条路来,走到门厅去。
这时,在模糊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一个形状,在耐心地等待着。是那头熊。
“是熊吗?”他问道,拖着腿朝前走去。
那熊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它在等待。
迪特尔抬起双臂,为了那期待已久的拥抱,那将把他搂进芬芳、亮丽熊毛当中的拥抱。可奇怪的是,他的一只胳膊抬不起来,而是像块抹布,软软地垂着。老人感到自己的一侧面颊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令人麻木的一击。他的左眼皮像百叶窗那样耷拉了下来。他想说话,但舌头感觉发肿,只能在牙齿上无声地乱碰。他觉得自己在瘫倒,但那头熊伸出双臂,把他拥进自己最最温暖的怀抱。就这样,迪特尔·贝斯基死于中风。就这样,迪特尔·贝斯基死于中风。他是慢慢地、慢慢地,像一片树叶,倒进哈克丝太太等待着的怀抱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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