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强生长的短篇小说 (二)
小说写作,包括短篇小说的写作,可不可以教授?对于这个和小说与生俱来的问题,有着不同的回答。不少人强调作者天赋的决定性作用,认为小说创作不可教授。爱尔兰作家托宾和王安忆都是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们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托宾说过,他的教学工作,就是发掘学生的写作天赋,并帮助学生克服懒惰心理,使天赋得到较好发挥,不致自生自灭。王安忆的说法是,她的教学工作主要是培养学生对文学的兴趣。从他们的言谈里,可以听出他们出言谨慎,对小说写作能否教授都不是肯定的态度。
从我自己学习写作的经历来看,我倒认为小说写作是可以教授的。这个教授分直接教授和间接教授。直接教授是听老师面对面讲解,间接教授是通过阅读作家的书从中获得教益。我喜欢读沈从文的书,等于间接从沈从文那里得到教授。也可以说,沈从文先生是我从未谋面的写短篇小说的老师。这里顺便插一句,出于对沈老的崇敬,在他生前,我很想去拜访他,当面聆听他的教诲。由于怕打扰沈老的安静,也是由于自己的怯懦,我把拜访的机会错过了,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不可否认,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规律性,小说创作也不例外。小说作为一种人为制造的艺术,它也有基本的规则,也有规律可循,在操作过程中,也有技巧在里头。有人不大爱听技巧这个词,好像一说技巧,就显得机械、小器、技术至上;不够自然,不够自由,不够混沌,就是对小说价值的贬低。其实玉不琢不成器,琢玉的工艺过程必定有技巧的参与,每一位琢玉大师,都是技巧娴熟的高手。不可以想象,把一块玉料交给一个缺乏技术训练的生坯子手里,他会把玉料弄成什么样子。写小说和琢玉有着同样的道理,在写作过程中,材料、劳动和技巧是统一的,只有很好地结合起来,才有望写出完美的小说。
据我所知,在我们国家层层举办的作家研修班上,老师们讲宏观的东西、理论性的东西多一些,而讲微观的、技巧性、操作性的东西少一些,没有很好地把创作理论和创作实践结合起来讲。据说美国也办作家研修班,他们的课程内容设置与我们不大一样,他们主要讲创作技术。他们拿来一篇小说,把小说掰开,揉碎,拆成零件,然后把零件一点一点组装起来,使小说恢复原貌。或是仍使用这些零件,组装成别的样子,试试小说能不能出现另一种面貌。通过分析具体作品,他们看看小说怎样开头,怎样结构情节,怎样铺排细节,怎样使用语言,怎样一步一步把小说推向高潮,然后怎样结尾。台湾作家白先勇,在美国用英语写作的华裔作家哈金,都在美国的作家研修班参加过学习,都自称获益匪浅。
我没上过大学,理论修养不够,没什么学问。我想从自己的写作经验出发,尝试讲讲小说创作技巧方面的东西。这次我主要讲短篇小说的写作。
要写出一篇短篇小说,必须先找到短篇小说的种子。在植物界,高粱有种子,玉米有种子,小麦也有种子。在动物界,老虎有种子,熊猫有种子,人也有种子。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凡是生命形态,似乎都有种子。这个世界之所以充满生机,并生生不息,种子在保存信息、进化基因、传递能量等方面,都发挥着不可代替的根本性作用。和生物相对应,短篇小说作为精神性产品,我觉得短篇小说也是有生命的,短篇小说里面也存有种子。和种子说相类似的,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成眼睛、内核,有的说成支撑点、闪光点、爆发点,也有的说成是纲,纲举目张的纲。但我还是愿意把它说成是种子。不仅因为种子是形象化的,一提种子,我们还会联想起诸如饱满、圆润、孕育、希望、生机等美好的字眼。如果说种子说仍不尽意,非要给它下一个概念性定义的话,所谓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有可能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根本性因素。
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短篇小说的种子不同于植物和动物的种子,短篇小说的种子只适用于播种和生发,不宜于流传。也就是说,它的使用是一次性的。谁要以为得到一枚短篇小说的种子,就可以一生十,十生百,最后获得大面积丰收,那就有些可笑了。
现在有的短篇小说半半拉拉,干干巴巴,看完了让读者不得要领,得到的只是一堆枝叶和一片杂芜的印象,欣赏心理不能满足,还是一种阅读浪费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里面缺乏种子。
好比一棵玉米的胚芽包含在一粒玉米种子里面,一篇短篇小说的胚芽也包含在一粒短篇小说的种子里面。在写一篇短篇小说之前,如果我们没找到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无从下手,就找不到行动方向,既没有出发点,也没有落脚点。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有人恰好住在一楼,楼前恰好有一块空地,这人就把空地开垦起来,想种一棵或几棵向日葵。地有了,肥料有了,墒情不错,日照充足,季节也正当时,可以说别的条件都具备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不是别的,就是向日葵的种子。如果没有向日葵的种子,别的条件都是无效的,一切都是白搭。
为了进一步说清什么是短篇小说的种子,下面我该举一个例子了。请允许我还是举自己小说为例子,因为我对自己的小说熟悉些,叙述起来方便些。我所举例的这篇小说叫《响器》,是我比较得意的一个短篇。响器是一种民族乐器,书面上称为唢呐,在我们老家把它叫大笛,吹唢呐叫吹大笛。我想通过这篇小说,以文字的方式叙述民间音乐的魅力,并表现民间音乐的自然性,以及自然的人性。小说的主人是一个少女,叫高妮。高妮对大笛的声响很是着迷,一听到吹大笛,她就感动得不能自已,不知不觉就会流下眼泪。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吹大笛。她排除重重阻挠,下了千般工夫,受了万般辛苦,终于把大笛学会了,并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大笛仿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与她有了共同的呼吸和命运。人们对她的传说有些神化,说大笛被她驯服了,很害怕她,她捏起笛管刚要往嘴边送,大笛自己就响起来了。还说她的大笛能呼风唤雨,要雷有雷,要闪有闪;能让阳光铺满地,能让星星布满天。”我在小说的结尾写了一个细节:“消息传到外省,有人给正吹大笛的高妮拍了一张照片,登在京城一家大开本的画报上了。……有点可惜的是,高妮在画报上没能露脸儿,她的上身下身胳膊腿儿连脚都露出来了,脸却被正面而来的大笛的喇叭口完全遮住了。照片的题目也没提高妮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响器。”这篇小说的种子在哪里呢?就在于结尾处这个关于照片的细节。可以说,这篇由八九千字、一系列情节和大量细节所构成的小说,都是从这颗种子里生发出来的。从表面看,小说像是一步步接近种子,揭示种子,实际上是先有种子,这颗种子事先就埋进我心灵的土地里去了,然后才一点一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小说才长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通过这个细节,我还想告诉人们,是人在响器,也是响器在人,其实每个人都渴望发声,都是一个响器。
不少短篇小说的种子大都是一个细节。细节的好处在于它是一个形象化艺术化的东西,到头来还是很含蓄,很模糊,给人许多联想,使短篇小说纸短情长,开拓出辽阔的空间。当然,短篇小说的种子不限于细节,它有时是一种理念,一句哲语,一处景观,一种氛围,或是一个人。这里就不再举例了。
短篇小说的种子结在小说的根部多一些,但它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有时在根部,有时在梢部,有时在中间。有时还有这样的情况,通篇好像都找不到短篇小说的种子,可它的种子又无处不在。
无论怎么说,在现成的短篇小说里寻找小说的种子还是比较容易的,难的是在生活中寻找短篇小说的种子。它不像我们小时候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去摘黄瓜,哪根黄瓜是留种子用的,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那根黄瓜特别粗壮,旁边还插有一棵艾秆作为留种的标志。对于留种用的黄瓜,我们怀有一种敬畏感,是万万不敢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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