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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生活、农民情感和农民语言--就《大漠祭》致雪漠

2011-09-30 15:09 来源:《甘泉》 作者:何茂活 浏览:60360123

雪漠:你好!

感谢你以《大漠祭》的方式给我讲述了一串关于农村、关于我们的父母兄弟的故事。用了整整一个昼夜听完你讲述的故事,总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心里很堵,好像听老家来的一个亲戚讲了一串我们共同的亲戚友朋的故事,我只能与他们同喜同悲,我只能为他们激愤和叹惋,可面对着你,我能说些什么呢?
  当我从喜笑悲叹中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很会讲故事,你不动声色的讲述引得人哭哭笑笑,百感交集。细想来,你讲的故事又都是些什么呢!好比灵官妈与亲家母的家常一般,说起来细细碎碎,听起来抑抑扬扬;认真起来,可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过后一想,原来也没什么大事。可是就这些细细小小的事情,你怎么就能讲得这么有滋有味呢?
  我想,你的故事之所以让我感动,是因为你把我的眼睛引向了一伙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和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并且恰好与你同龄。对农村和农民,我的了解应该说也是较为深切的(当然不能说深刻),因为在我将近四十年的生命里,离开家乡的日子仅仅只有短短的五六年。因此在我的生活中,我处处感受着农民的艰难和悲辛。当我的好些同事为选用何种减肥药而煞费苦心的时候,我的父母兄弟或许正在为买几片安乃近或去痛片而向别人伸手去借一两块钱;当城里的大屏幕彩电纷纷降价的时候,我的几家亲戚因负担不起电费而重新点起了油灯;当我的孩子的同学花数千元参加夏令旅游的时候,我同学的孩子却因交不起学费而不准备上学了。如此等等的种种琐事,时时在啃啮着我。我也曾在我的诗歌或是散文中写到过父母的贫弱和兄弟的艰辛,曾经呼唤过文明幸福的和风早一些来到我的家乡,千树万树丰收的果实早一天映红孩子们的脸庞……
  可是对于农民的生活——或者准确地说是生存——我却没有像你这样去认真地透视,我甚至没有看到他们的生活本身具有何种生机和趣味。而在你的故事里,我却看到了生活之水的醇厚和生命之树的壮美。尽管一片沙漠代表不了整个世界,尽管一支花儿唱不尽人生的悲欢,但是哪怕是一只野兔,它的一声嘶鸣,也是这个世界上一种独特的声响。因此,在你的讲述里,一切都是那样富有诗意,富有哲理。

  我很佩服你把老顺他们的故事放在一个大漠的边缘,放在一个人与动物的交互背景之下去写。在你的笔下,鹰、兔、狐的故事组成了一个有机网络,那种似断实连、似真亦幻的象征性联系,使人平添了许多关于人生的意义及价值的思考。“兔鹰长着千里眼,看不见眼前三尺网”,与其说这是对鹰的嘲弄,不如说是对人生的彻悟。孟八爷、老顺、瘸五爷他们是什么呢,他们不正是那种被扯尽了“痰”的鹰吗!当这些鹰们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之后,老顺父子又把它们放回到了自然。这是鹰的归宿。那么老顺的归宿呢?那就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刨食于斯、垂汗落泪于斯的黄土地。这是人生的可悲,是自然的无情。
  看清了这一点,按说也就可以释然了。可是问题是作为一个生命,从萌生到寂灭,其间的过程是千奇百怪的,“青寡妇”有“青寡妇”的命运,“黄犟子”有“黄犟子”的性格,如此以来,自然便丰富多彩,人生也便各有苦乐。
  在这纷繁的世界中,你选择了一个灵官。灵官是你的触角,是你的眼睛。他的十八岁的肉体和心灵,按理不应承受这么多的撞击,他本应读书,本应歌唱,本应为一个歌星的出场而狂喜,或为一只足球的出界而沮丧。可是他不能,他要承受父亲粗野的喝斥,承受毛旦们粗俗的取笑,承受憨头的疾病带来的痛苦,承受外甥女被她亲爹“放归”大漠的残酷,甚至承受畸型的、沉重的——当然也是美丽的——爱。他还只是一个“白肋巴”,在刚刚开始的人生旅程上,他的稚嫩的肩膀如何能承担得起这么多的行囊!
  可是这,就是生活。你就是把这样一种平凡而又独特的生活摆到了读者的眼前。
  作为一部小说,尤其是优秀的小说,仅仅展示生活当然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要有情感。有了情感,人物才有灵性,情节才有意趣,作者、读者与人物之间才会有心灵上的沟通和共鸣。
   
你的《大漠祭》之所以让人爱读,我觉得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准确而深刻地表现了农民的情感。这种情感可谓包罗万象,无所不及。
  比如孟八爷把大漠看作小银行,但只是适度地提取;白福对于男孩的渴盼和对女儿的疑忌;老顺夫妇对命运的屈从和对鬼神的将信将疑;村民们对双福暴发的复杂心态;农民对各种税费急增猛涨的强烈不满;以及猛子与双福女人那样偷情苟合等等。所有这些,无不是农民情感生活的突出侧面。
  作为《大漠祭》的作者,你不仅很好地捕捉了这些重点,而且通过生动的细节把他们写得恰切逼真、饶有情致。拿猛子偷情这件事而言,读者从中看到了双福女人的悲怨及坚贞、猛子的轻贱戆直、老顺夫妇的羞愤自责以及莹儿的聪颖狡黠,。就连猛子出一元钱让毛旦去探听一下情况的细节,也让人深深感受到了猛子及周围人们的卑贱可怜。记得当这件事风平浪静之后,老顺一家提到双福的身体多好,猛子竟毫无避忌地说:“人家那是会保养。这个人参,那个鳖精的,吃成个紫头萝卜,病一见,也吓跑了。”于是全家人各自或窃笑,或打岔,或羞惭,惟他自己若无其事。像这样通过生活细节表现人物情感、刻画人物形象的地方在书中胜不胜数。尤其让我难忘的是因父子斗嘴,猛子把老顺的鞋扔上房顶,灵官取下并给爹穿上,最后全家忍俊不禁的那回,这是要叫人笑出泪来的;还有老顺从医院回来遇见乡上抢粮,在悲愤之中说出憨头病情的那回,这是要叫人哭出声来的。只可惜作者————安排老顺夫妇忍悲含泪又去上粮,我觉得这于情不通,于理不顺,读到这里,我不恨乡干部,不恨老顺,恨的是你的狠心。
  当然,你在书中描写人物的情感世界,所调动的方法是很多的,比如对环境的描写就为人物情感的展现和推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孟八爷的宽厚练达离不开大漠的雄浑,灵官与莹儿的“结合”离不了西湖坡的空旷寂静以及毛旦的推波助澜,还有那两次到沙漠深处打沙米,更是给他们的爱情增添了许多真实而又眩目的色彩。还有关于引弟的故事,这是你着墨甚多、用心颇细的一条线索。你用一种童话式的笔调,写了一个纯美的小女孩,她的聪颖与她父亲的愚昧,她的爱心与她父亲的残忍,她内心的温馨与那个雪后的大漠的阴冷等等等等,这诸多方面的反差,大大增强了这一故事的悲剧色彩,受到了震撼人心、启人深思的效果。再如花球“歪打正着”捡了个便宜媳妇(孟八爷的老成机智也煞是好看)、瘸五爷无钱给儿子治病而把儿子坠崖致死、灵官的兔子叫“长头发”抢走、老顺揭发北柱他们“偷”粮等等,这些独具特色的山村故事,都从不同侧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村野百姓的独特情感。
  在其他一些小的方面,你还采取了一些手段来表现人物一时一地的特殊感情。比如在好些地方你写到了追扑母鸡的公鸡、“盖”骡子的公马,以及联了“裆”的狗等等,这些都为映衬人物心理,甚至推动人物情感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同对也“物”的轻贱暗喻了人之可悲,读来令人心酸。另外全书中安排的几处“花儿”既含蓄又率直;既有诗意,又有色彩;既推进情节,又刻画人物,还助益于主题的深化,可谓匠心独运。
  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说你的小说的语言。我曾读过你的《新疆爷》,那其中的语言简洁凝炼、精短平实,如同一株富有诗意的寒梅,绝无任何繁冗的枝杈。那里面黑狗与新疆爷两尊石雕般的形象在我心中永不能拂去。今读《大漠祭》,这种感觉越加强烈,只是感到你的小说语言更加纯熟了。关于《大漠祭》的语言,我有以下这样一些几点突出的感受,现就教于你,不知你以为然否。
  除了上面所的说特点以外,我认为你在语言方面最大的成功是充分占有并出神入化地运用了群众语言。在没有读你的小说之前,你想所谓群众语言、地方特色,无非就是把水桶叫拉子、把媳妇叫婆姨,大不了再有几句“乱麻缠了鸡腿子”“斤里不添两里添”“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之类的俗语、谚语、歇后语、俏皮话等,但是当我真正捧读《大漠祭》的时候,我才发现,事实远非这样简单。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掌握和理解这些群众语言的,但从中可以看出,这种土得掉渣而又深刻得入木三分的话语,在你的叙述语言尤其是人物语言中可谓信手拈来而又周到恰切。比如每一次父子吵嘴、乡邻逗乐、男女嬉笑(我不想用“调情”一词),都是那样妙语连珠,令人失笑,而又并无牵强堆砌之嫌。比如第四章中双福的女儿来叫“猛子哥哥”去给“双福写信”,猛子从离家到回家,这前前后后几个人的语言、心理描写都是那样细致传神。再如老顺一家看电视,你一言我一语,各有所思,各有所言,或说外国人肚子里也是屎,或说六月天的老狗想吃冻大粪,或是感叹农民像驴一样苦,还混不上肚儿圆,最后憨头让灵官向父亲要钱看病,父亲说:“你们几个喝血贼,都朝我伸手,我的骨头能榨几两油?”于是说来说去说到卖兔子的主意,憨头说不敢卖,父亲“城里的人再厉害,能把你的屌把搬掉,皮捋掉?”像这样的语言已不单纯是个语言问题,更重要的是借助人物语言反映了说话人——一群自觉不自觉地想摆脱贫穷和苦难的普通农民的生存状态问题、心境问题、心理背景问题。
  小说中有许多人物语言中有一些粗俗的字眼,除了那些“穷得沟子里拉二胡”“抱着沟子亲嘴能吸(细)出个屁来“吃青草扒驴粪”之类的成语、俗语之外,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是那些“人都忙成个驴了”“吃屎的东西”“能吃上个兔子屁”,以及人活一世“追来追去”,就像是“狗追了尿泡,一咬,砰的一声,空欢喜”等等之类的话语。在这些家常话中,人们总拿驴、狗等鄙贱的动物自比,极具人物个性和艺术表现力。这种自轻自贱自损自咒的语言习惯,其实正是在贫贱中挣扎的农民群众一种独特的感情宣泄方式。小说第十五章中有一个情节,毛旦在憨头面前说灵官和莹儿如何如何,因此发生纠纷,灵官猜测到这纠纷的原因后,心情非常烦乱,既责备自己,又可怜憨头……而父亲又让他和莹儿一起到地里打土块。灵官便说:“我又不是驴。”这句话语意双关,既表达了对繁重体力劳动的厌恶,又暗合了“我不做那种欺哥霸嫂的畜生”的内心独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心的愧疚自责和烦乱。而父亲却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回敬道,“你以为你是啥?认命吧!”灵官懒得再理会,便提着榔头出门了。
  像这样情节、情感、情理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这才是小说语言的极致。因为小说中这些方面做得很好,于是那些“松木扛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贞洁烈女的王宝钏,胡萝卜背了几背筐”“放屁也怕打烂裤裆”之类的俗语套话,便显得不那么值得称道了。
  当然,小说中精心炼字的例子也有很多。比如猛子他们卖兔子时,那个“长头发”,“掏出一叠票据,抖一抖,在灵官脸上闪电似舔一下”。一个“舔”字显示了“长头发”是何等的傲慢张狂,也让我们深深感到了灵官他们的卑弱和屈辱。再如第一章中有一处写到灵官为与莹儿的事心烦意乱,“便一下下捋青寡妇的羽毛,捋了几下,才将自己的心捋平顺”,这信手拈来的一个“捋”字,表达效果真是令人叫绝。其他如写口渴,说“每一次搅拌舌头,都令他想到村里人做泥活用的铁锹”;写身体的干渴以及心灵的焦躁,说“像被欲火炽烤得六神无主的叫驴一样”。这些语言的运用都是与环境、情节以及人物的内心感受密切相连也深相契合的。
  好了,拉拉杂杂写了很多,只是想说你在《大漠祭》中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写了农民的生活、农民的情感,也真实传神地记录了农民群众的语言,并且基本上是以群众的语言来叙述故事,表达感情。以上三点,说来容易,实践起来却十分不易。如不是在农民生活的苦水中泡大的人,没法理解农民的生活和情感,即或通过所谓体验生活去采撷一些生活的片断,那也仅仅是漂在生活之水上面的一些轻薄的浮萍。我不是小说家也不是评论家,我只是一个读者,一个作为农民的儿子的读者。我不敢说你的小说在哪一方面有何突破,哪一方面有所创新,我只能说,你的小说是真正写给农民的,或者说就是西部大漠农民吼出的一支粗犷奔放而又深沉婉转的山歌。
  愿你的故事里少些悲辛,多些欢乐;愿我们大漠少些苍凉,多些绿色;愿我们的父母兄弟在今后的日子里唱出一首轻快的歌。

 

 

  (此文刊《甘泉》2003年第34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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