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白虎关》、《大漠祭》,《白虎关》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另外,感谢复旦大学,像这样非常扎实的研讨会我是第一次,在北京我参加过许多研讨会,甚至包括在中国作协好多地方的研讨会中,从来没有这样扎实,这样认真,这么多的老师,读作品这么认真,能够给我一种非常大的启迪和收益的研讨会,我是第一次经过。所以,我非常感动。
另外我简单说一下好多朋友,好多老师提到的一些鼓励。小说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我自己,就是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创作,就是把那个土地上整个我认为的灵魂融入到我的灵魂之后的一种创作,创造出一个世界,我认为这个世界比真实世界更真实。里面只有一个是真正原生态的,就是莹儿的那个遗书,那确确实实是我没有改动一个字,是农村的一个初中女孩子写的。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在那块土地上有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真正的非常崇敬的诗意,在人们的心灵中流淌着。那个女孩子的东西,我为了把这种诗意保留下来,当时吴老师(《白虎关》特邀编辑)说把这个删了,我说为了纪念这块土地上还有这样一颗心灵,把这个留下。至今,为了追求她心中希望和梦想的那个女孩子,直到今天她仍然没有追到那种东西,仍然在痛苦地活着,但她永远没有了那种诗意,为什么呢?她自己也绝不会想到曾经写出过那样的文字,就是每一个女孩子在最初的时候,都有跟我们东部,跟其他世界的人一样有一种诗意,但生活把她们的诗意给扼杀了,残酷地绞去了她们身上的女儿性。
另外那块土地上莹儿为什么自杀?因为西部和东部对于生和死有着截然不一样的看法,首先,西部认为人的生命仅仅是个过程,如何死比如何活着更重要。所以好多时候如果一个人,救人而死的时候他就是英雄,如果杀人而死的时候就是个罪犯,所以死比他的活更重要。在猛子面临死亡的时候,专门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那个土地上的许多人对如何活着并不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宗教修炼者,他的目的在修炼什么呢?修炼着如何死去。就是如何让他的死变成生命的最后的升华,达到一种人格的升华,从人性,从消去兽性之后达到一种神性的死亡,那种死亡被称之为一种升华。
所以我告诉大家有这样一个故事:西部有一个老人,他叫密勒日巴,他在修行的时候,他修地非常好,他修到什么层次呢?他知道每个人的心中在想什么。有个人非常嫉妒他,这是一个格西,是佛学博士,因为这个密勒日巴的影响非常之大,大到什么地步呢?影响到了这个博士的饭碗,所以这个博士想把他害掉。就让他相好的一个女人,端了一杯毒酒递给密勒日巴,并许诺这个女人:“只要你把这杯酒供养给密勒日巴之后,我可以把非常好的首饰送给你。”于是这个女人端着这杯酒供养密勒日巴,密勒日巴端过来说:“我可以喝这杯毒酒,不过我如果现在喝了这杯毒酒的时候,你会得不到那个首饰。你先去让他把首饰给你,得到这个首饰之后你再把这杯酒端回来我再喝。”于是这个女人得到这个首饰之后,密勒日巴端了这杯毒酒喝了,他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女人得到那个首饰。所以他的死成为西部许许多多伟大人物死中间的非常辉煌的东西,这种死可以和苏格拉底媲美。许多人说中国人不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去死,不是这样的,西部有好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他的死在他的人生中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行为,那么这样非常重要的一个行为是他最后的行为,是他最后向这个世界展示他的尊严、存在和追求最值得珍视的一个行为,这个行为比他活着更重要。
今天我们好多人,包括我在内,坐禅也罢,做什么也罢,为了让自己在死的时候能实践自己追求的那个目标。这时候,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所以莹儿的死,她在面临她的尊严被玷污,信仰受到毁灭,她的人格受到世俗真正摧残的时候,她会用高贵的死来实现自己最后的升华。这是关于死亡的态度。所以好多人不明白这一点,西部人都是这样的。当她把生命中的许多东西作为她活着的理由的时候,比如爱,那么她为了这个活着的理由她就不活。这一点西部人都是这样,那块土地上就是这样一种观念,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所以东部人好多人不太了解,不太了解呢觉得这种死是一种毁灭,许多时候死是一种升华。比如刘胡兰死了,刘胡兰如果活着不过是一个肉体,迅速在岁月当中腐朽、衰老、消失的过程,她的死让她得到一种永恒,像图腾一样,成为一种永恒。所以西部人认为死是人生最美的一种定格。这一点东部人也有过,像苏小小,她在很年轻死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去,所以很多文人把苏小小作为他最美最值得尊重的一位女子来看待。后来东部出现了好多文化,于是像苏小小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少了,好多人宁愿苟且地活着却不愿高贵定格自己的生命。所以莹儿的死是这样的一种意义。
第二呢,许多时候东部人眼中的苦难西部人没有这种概念,好多人说雪漠你经历了好多苦难,不是这样的,我告诉大家雪漠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为什么呢?小时候我非常快乐,昨天我和儿子谈到这个,小时候我骑着马,打着马奔驰的时候,村里好多孩子连驴都骑不到,连毛驴都骑不到,这时候我是非常快乐的。所以整天幻想变成孙悟空呀,有这样幻想的时候是非常美的,从来没有这种苦难的概念。后来好多人说雪漠经历了好多苦难,我说没有,我经历的是诗意不是苦难,西部的好多老百姓也是这样的。我们眼中看到他们的苦难实际上是我们东部人非常功利的一种观念、一种概念,用自己这种概念去衡量西部人非常鲜活的灵魂时出现的一种反差。那么,西藏也罢,西部人也罢,每个人活得非常好,怎么好呢?这种标准和东部人不一样。西部人认为一个人的成功不是拥有多少物质,而是看他是不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升华了自己的人格,完善了自己的道德。如果在完善了自己的道德之后,那么他就觉得他是成功的。他可以舍,为什么要舍呢?他觉得人活着有这么一个好的桔子就活得很好的时候,他不会掠夺别人的桔子,他不会去掠夺香蕉,不会掠夺矿泉水。他觉得这个桔子让其他人去需要吧,这香蕉让其他人去用吧,这个水留给子孙。因为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物质条件就可以活得非常好,剩下来就是这个生命中间让你得到升华,看你能不能在走过这段人生旅程的时候比你出生之后升华了一点儿。他认为生命就是走过一段路,走过的时候,如果升华了,下一辈子他会接着走,他认为他不是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而是实现人生的某一种“盼头”的过程中间的一种行为而已,他们更注重活着过程中间的一种态度。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穿地不一定很好,很暖和就够了,冻不死就够了,吃的不一定很好,为什么呢?他们也知道吃的很多的时候就可能出现脂肪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简单越好。有些人把西藏人死后把自己的肉体天葬喂鹰当成一种愚昧,不是这样的。他们认为这个肉体没用的时候,可以把没有用的肉体去喂养许许多多的猛禽,像老鹰呀这些东西。当它们这一天吃饱之后它们不会去伤害更小的小鸟,他是这样一种观念。他不是觉得这个不好,而是觉得这个肉体没有用了,可以拯救其他的生命。所以,他活的观念不一样。这种观念造成了东部人看西部人的一种落差,认为他愚昧,恰好西部人认为东部人很愚昧,因为什么呢?你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生命得到一种更高的升华呢?为什么去追求一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追求一些物质呢?这些东西永远追求不到,但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价值,西部人并不认为他得到多少物质、财富,而是看他是不是因为他的存在追求一种不朽的价值,西部人称为“功德”,它不是福德,福德就是财富,功德是岁月毁不掉的东西,一种精神的东西。比如,肉体消失之后可能布施他人,一种利众的精神可以传递给儿子、孙子,通过一种故事,通过一种民歌,传递给子孙,让他们拥有这种精神,这就是岁月毁不掉的功德,它不是财富。他不追求财富的,有也好,没有也好,有了我就把它布施出去。所以当我们关注西部的时候,西部人就觉得莫名其妙。我的儿子来上海就呆不住,他说我的生命几十年中间为什么不做一些更有意义的,能让自己生命消失之后继续有价值的事情呢?却在上海坐地铁好几个小时,来来去去整个半天时间把整个生命消耗在地铁中间,忙忙碌碌地应酬中间,所以他拒绝这种生活,他宁愿呆在西部让自己的生命在这段时光得到一种升华。我写小说就是这样。
另外,我写小说呢?第一,在这种理念下,我觉得一切都很快地在消失,哗哗哗地在变,没有一点能留住的东西,没有永恒。没有永恒的时候,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很快地在衰老。《大漠祭》到今天快十年了,我老了十岁。所以,生命在飞快地消失,我很小的时候发现生命在飞快地消失,飞快地消失之后我却想建立一种消失不了的东西,追求一种相对的永恒,所以,我用来写作。
第二,当我们的世界在飞快地消失,没有任何办法挽留它的时候,我想用文学来定格这种存在。因为中国的农业文明几千年了,但真正写出农业文明和农民精神和心灵,以及灵魂的作品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在这个农业文明被历史亘古的黑夜淹没之前,保留一种东西,让我们的子孙看一看几千年前的农民就这样活过,就这样非常纯朴地、痛苦地,当然也自然地、简单地、干净地坚韧地活过,他们有过追求,也过痛苦,把这个留下来。
另外呢,还希望自己的这种存在,这部书的存在有它比没有它好,读它比不读它好,能够给这个世界或者那块土地,带来稍微更好些的东西,带来一种善的东西。我的所有创作追求就这么几点。所以,今天听到好多老师的点拨,我觉得文学上会得到很大的启迪,在文学本身,技巧呀等这些方面我会很好地努力。谢谢各位老师!
——在上海复旦大学《白虎关》研讨会上的发言
——发表《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