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巨大的黑洞
何羽:雪漠先生,你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对死亡、生命意义等问题有着独特的感受?
雪漠:我也说不清。在同龄的孩子还在土窝窝、沙堆里玩时,我就感到了生命的无常和易逝。我十岁时某一天,看到村里死了人,发丧,听乡亲们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啥都没有了。我不懂,就问大人,他们总笑我。我问父母,他们也没说清啥是死,但我,却怪怪地“明白”了“死”。那时,在我幼小心灵里,“死”是个巨大的黑洞,老躲在一旁,偷偷盘算着,啥时吞了我。
何羽:这确实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就思考这么深、这么大的终极问题,这个问题很多人一生都不会想,不愿想,或者,不敢想的。
雪漠:那时候,没人管我,没人知道一个小孩子对于“死”的恐惧,没人排解我那时的惶恐。白天还好过些,一忙就忘了,到了夜里,那个“黑洞”就变成怪兽向我扑来,吓得我直哆嗦,不敢睡,老觉得一闭上眼,它就会吞了我。即使在疲惫至极后入睡,也经常被梦中的黑洞吞噬,经常被自己的尖叫惊醒,醒过来,发觉自己一身虚汗。
何羽:你经常做这种恶梦啊?
雪漠:是的,小时候我经常从梦中吓醒,醒了就睡不着,常常望着被黑暗吞噬的万物胡思乱想。那种没有主题的联想,跟我后来放牧时,趴在马背上的胡思乱想一样,成为我最早的智慧求索和艺术训练。但这种对死神的直观感悟一直伴随我至今。有一天,一位作家朋友说我把他当成对手,我笑着说,“你要是这样想,就太看不起我了。我从不将同行当成对手的,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我唯一的对手,就是死神。”
何羽:原来我以为,经常想到死,是很消极的、阴暗的、晦涩的,为什么在你身上,我感受到的反而是非常积极、向上的?
雪漠:小时候对死的感受是恐惧,后来,我弟弟的死让我懂得了珍惜生命。弟弟二十七岁那年患了肝癌,我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岁月,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青年,渐渐衰竭消瘦,一步步走进坟墓,我亲手扬起一锨锨黄土掩埋了他。我经历了一个生命从旺盛到死亡的全部过程。自那以后,我的人生中便没了啥执着。一想到所有贪婪的最终归宿不过是坟墓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在死亡面前,名利就成过眼烟云了。弟弟去世后,留在人间的,除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才出生两个月的儿子外,还留下了几页日记。他死后,房子、家具、衣物……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几页日记却是他的,上面记载着他心灵的挣扎。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字的相对永恒。
以死亡为参照系
何羽:你的文学创作也是以死亡为参照吗?
雪漠:是的。我问你,你知道你祖父的名字吗?你了解他们那代人是怎样生活的吗?
何羽:我记不得了,以前我只听父亲提过一些,很简单的,忘了。
雪漠:那你还了解你祖父的父亲,你祖父的祖父,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吗?
何羽:那就更不清楚了。
雪漠:这个问题,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祖宗的姓名与他们的生存状态。明白了吗?你看,才仅仅过了几代,祖辈就已经被我们彻底遗忘了。无情的岁月,掩埋了他们肉体的同时,也掩埋了一段真正的历史。几十年后,我们也将被岁月掩埋,消融于一个巨大的虚无之中。百年之后,孙辈也记不清我们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我们曾经来过吗?我们的生命像苍蝇飞过虚空,留不下一点痕迹----如果没有好的文学,好的史书,这多么可怕!
何羽:你的这种文学立场很独特,请继续讲。
雪漠:比如,我不知道汉唐人如何活着,不知道宋辽人如何活着,但我却知道清朝的贵族如何活着,因为我读了《红楼梦》;也知道明朝人如何活着,因为有《金瓶梅》和《三言二拍》;我们还知道一些其他朝代的人的点点滴滴的信息,因为除官修的正史外,幸好,还留下了一些质朴的民间文字。我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告诉历史,在某个时期,有一代人这样活着。如果有一个文人,不需要任何卖弄,不需要煞费苦心地编故事,他只要质朴地记录当代人的日常生活,他就注定不朽,要是他在艺术境界上达到一定水准,那就是我们期待的大作家了。托尔斯泰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忠实记录了那一个时期俄罗斯人如何活着。
何羽:照你的说法,文学与史书的价值作用差不多?
雪漠:不,两者有本质不同,史书侧重于历史事件,文学则侧重于人性和生活,两者是不可互换的。有时候,文学甚至比史学更真实,因为历史是强权写的,很容易被篡改。而文学,则更可能接近生活的真实、心灵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
何羽:你认为,对死亡的思考和感悟,对一个作家的成长很有意义?
雪漠:我认为,一个作家,不感悟生活,不直面死亡,就不会真正成熟;不面对历史,就不会真正思考。一个人,他不深思死亡,就会被世俗的、眼前的东西所迷惑。当他时刻想到死亡时,就会看破那种虚幻的外现。所有的应酬也罢,名也罢,利也罢,终究是过眼云烟。这些东西都体现不了你的价值。人生最珍贵的是生命,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我不会用非常珍贵的生命去换一些无意义的东西。
——摘自《热血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