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艺术不光是一种审美趣味,还是道德和心理方面的教育手段,这在孔子学说、佛学中都有体现。
阿兰•德波顿:人类该往何处寻找慰藉?
23岁就写下《爱情笔记》并狂销2百万册的阿兰•德波顿,一直是英国“普及哲学”书架上的畅销名字。他睿智俏皮的散文风格深受欢迎。
2008年,作家德波顿变身企业家,开办了非盈利机构“生活学校”(School of Life),以出书、拍网络短片等形式,试图提高人们的情商,帮助人们“聪明健康地生活”。他还通过推特发表大量言论,如:“媒体应传播正能量,以激励大众成为更好的人”“博物馆应帮助教堂引进艺术作品,让大众变得更聪明善良”。这引来了不少英国主流媒体的批评甚至挖苦,称他为“励志鸡汤写手”。
2015年6月,德波顿的新书《新闻的骚动》在中国面世。在这本书中,他依然言出惊人:“媒体已取代曾经主宰西方想像力的宗教而成为信仰。”他讽刺人们崇拜流行偶像的荒谬,可同时他又表示,社会需要英雄,大众名人也可以成为榜样。
9月4日,在德波顿位于伦敦北部的公寓,腾讯文化对其进行了专访。几周前,他受邀参加香港书展。之后,他与家人去了希腊克里特岛度假。话题就从旅行开始:
“中国令我立即有一种熟悉感”
◎腾讯文化:如今旅行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德波顿:多年前我写过一本《旅行的艺术》,书的主题是,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们通常将旅行视为快乐的时光,但很少人会真正去提问:旅行到底为什么让我们感到快乐。我的结论是,这是我们这个物质社会对我们的影响——这里所说的“物质”,并不单指购物欲,而是我们内心期望一种物品、一个目的地为我们带来巨大的影响,而在这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要去想太多,但我们的心情瞬间就改变了。
我的写作围绕人们的内心满足感与身心健康而展开。选择“旅行”这个题目入手,完全因为这是最明显的一个能带来幸福感的话题。
◎腾讯文化:几年前,你曾短暂到访北京和上海。那次到访中国,你留下什么印象?
●德波顿:在去中国之前,亚洲我只去过日本。从一个蒙昧的西方角度去想像,亚洲各国应该都差不多。但在踏上中国土地后,我马上就觉得理解这个地方比理解日本容易得多。北京、上海似乎是更容易辨认的社会。
有位学者跟我解释过:日本在西方人眼里之所以显得“奇特”,是因为那里遗留下来的贵族传统,这在20世纪的中国已被抹去。日本人待人接物的复杂礼数,令外来的游客感觉融入其中非常艰难。在西方,今天待人处事的方式都很“美国式民主”:人与人之间地位平等,直到算计出在对方身上能赚到多少银子为止,因为人人都可能是你潜在的生意客户。整个欧洲都受到了这种影响,中国的人际交往也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这种市场主导的模式。
因此中国令我立即有一种熟悉感。这也是挺奇特的感觉,就好像每个跟我说话的人多少都在西方读过书,学过西方文化,我并不觉得对方是“中国人”,而只是跟一个“人”在谈话。我演讲时谈到我的书,跟在德国、在西班牙演讲没有两样。因此在我眼里,中国作为一个抽象的整体,在社会互动层面上是消失了的。
◎腾讯文化:这也是西方文化影响当今世界的一个例证吧。
●德波顿:是的。要去抵抗这种垄断和影响非常难,除非做出相当的努力,真正去研究和理解西方文化到底是怎么开始形成的。可是人们对于很多事情,比如感情关系、成功、金钱,都太过于想当然,觉得是常识。但那并不是常识,而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经过特定运动和发展形成的。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这也是我希望去修正的一个方面。
◎腾讯文化:香港书展之行给你什么印象?
●德波顿:香港社会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物欲主义,似乎对过去的殖民身份也有微妙的怀旧情绪。这次同时被请去参加香港书展的还有撒切尔夫人之女卡罗尔·撒切尔,有一场论坛我跟她同时出席。她出场时,台下不少观众立即显出了对待贵族或一代有权有势的统治者的态度。当时卡罗尔·撒切尔身穿休闲T恤,说的也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却被捧得像公主。这种场面发生在一个民主社会还挺有意思的,民主社会原本不存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试图回答“人类该往何处寻找慰藉”
◎腾讯文化:你提过精英时代已不复再有,学院派与普通人之间存在楚河汉界。你写励志书,是为了在这两者之间搭桥吗?
●德波顿:有意思的是,宗教的发展恰恰相反。作为一种“运动”的宗教,不论你是精英还是平民,在社会每一个阶层都有其位置。你看欧洲过去三四百年里面,宗教不光存在于大学研究之中,还通过音乐、艺术、建筑这些今天我们称之为大众文化的流行方式得到传播。我对这些大众知识运动(mass intellectual movement)很感兴趣,所以几年前写了一本与宗教有关的书。宗教或许包含有心灵信仰和迷信色彩,但归根到底,宗教就是大众的“心理运动”。
在我看来,我们处于历史上一个奇特的时段:宗教正在逐渐淡出人类社会。就算把“伊斯兰国”的活跃包括进来,宗教时代依然已到了黄昏。再过一两个世纪,宗教就真的完了。问题是:以后我们该往哪里去?
19世纪的答案是“文化”——人们进博物馆,读小说。大体上看,这一步是走对了,但在操作手法上却有点问题。我很敬仰尼采这样的哲学家,他相信文化能拯救人类。很多人以为尼采在说“上帝已死”这话时很高兴,但其实他是悲伤的。他认为上帝在人类社会里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也一时不知这个空白如何填补。尼采最终回望古希腊时代,学习古代雅典这样的异教徒式社会如何将文化用作“准宗教”,将整个社会黏合在一起。也是因此,尼采如此着迷于悲剧的形式——他将之视为疗愈的手段。他当时利用的是戏剧,我想大致等同于今天的电影形式。
我觉得尼采所塑造的历史还未完成。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思考如何去应对宗教的衰落,试图回答“人类该往何处寻找慰藉”的问题。
◎腾讯文化:你找到答案了吗?
●德波顿:现代社会中,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大致有两个:一是浪漫之爱,人们寻找自己惟一的另一半,幻想有了这人在身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另一个是通过工作去获得满足感和成功,这通常通过积累资本而发生,比如当企业家。但这两个都是不可靠的目标,几乎没有人心想事成过。几乎没人拥有过好莱坞电影里描述的那类理想的爱情关系,也几乎没人能成为史蒂夫·乔布斯。
◎腾讯文化:你觉得我们这样继续走下去,世界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你担心吗?会担心什么?
●德波顿:当代建筑的发展、城市规划方面很令人担忧。我们正面临着世界变丑的危机。我们不光在持续破坏自然环境,也在破坏人文环境。目前世界上游客访问最多的城市是巴黎,中国游客也热爱巴黎。可我们为什么不多建一些像巴黎那么美的城市呢?这也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人们会为了制造一个完美的手机不断竞争,但在城市建设方面却从来不见竞争。没人对此感兴趣。
中国目前的一个悲剧现状是:在城市规划上,并没有从20世纪中期西方城市规划的灾难中吸取前车之鉴。中国当前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建设新城市,这原本是好事,可同时出现的副作用是人与人疏离、自杀率升高、吸毒等现象。人们出门必须乘搭巴士、火车、开车,却半天都堵在路上;要不人们就窝在家里翻iPad,空调机隔绝了外界,还提高了地球温度。中国曾经是自行车大国,可现在已经没什么人选择骑车上路了。据说骑行在复兴,但已经太迟。看着中国在好些方面都往后退,而没有吸取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教训往前进步,令人痛心。
内心最深的恐惧来自衰老和死亡
◎腾讯文化:你是希望通过写书去照顾和帮助他人吗?
●德波顿:是的,也包括了照顾和帮助自己。我相信在人类内心深处,有一种很深的帮助他人的愿望。护士想要让病人感觉好一些,厨师想让人们吃得更好,艺术家也一样。
◎腾讯文化:据说你为此创办了“生活学校”。这是一所什么学校?
●德波顿:我把“生活学校”看成一个机构,里面有许多人一起往一个方向使劲,将信息传递出去。这里面有教师、导演、作家。我们跟公司和政府都有多层面合作。如今“生活学校”开到第10家了,很快第一家亚洲的分校将在首尔开幕。到时我们将主要针对女性在韩国的地位、从农业社会如何转向都市化与技术化、极高的自杀率等问题展开工作。
这个机构就是为应对“后宗教时代”而启动的,为人们提供精神启迪和智慧。受众主要是发达国家中不愁吃穿的人,他们不存在物资短缺的问题,但在现代社会中需要对付许多工作和感情上的麻烦。
◎腾讯文化:在“生活学校”中,你专门拍过短片,介绍老子、孔子的生平和思想。东方哲学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德波顿:东方哲学最吸引我的,是它与宗教、艺术、烹饪的密切关系,比如佛教里的禅茶。我对艺术在某些东方传统中的用途方面特别感兴趣。艺术不光是一种审美趣味,还是道德和心理方面的教育手段,这在孔子学说、佛学中都有体现。
◎腾讯文化:你怎么看待外界对你的批评与争议?
●德波顿:谁都不喜欢听到批评。不少批评针对我个人,年纪大了,我对它们不那么在意了。但我会很在意别人怎么说我笃信的事情。我知道有很多人不喜欢我的观点,不相信情商可以通过教育而提高,艺术拥有疗愈身心的作用。面对这种情形,你只能去尽力赢得知识的战役。批评太多也就意味着你输掉了这场战役。
◎腾讯文化:现在你的烦恼是什么?最深的恐惧又是什么?
●德波顿:(迟疑了一下)就是爱情和工作吧,跟所有人都一样。在很长的人生里,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现在我需要对家庭负责,“生活学校”还有很多人依赖我掌舵,有时候压力很大。
说到恐惧感,我害怕自己没有最大程度地利用好每一个在人世间活着遇到的机会:文章没写对、事情没做对、没有用对劲。我现在45岁,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衰老、死亡很快就会开始,尽头已经看得见。时间过得很快,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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