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棵树

邂逅一棵树

文\落雪无声

暴烈的阳光如暴烈的雨点，从悠远的天空落下来，透过浓密的树林枝叶后，似乎一下变得轻盈起来，随着看不见的风静静飘落，了无声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一场别样降临的阳光，不禁愉悦欣喜。这场由雨水洗搓过的阳光，更加清澈明亮，把青葱的山峦，染成了油画，人伫立于画前，不觉间就步入了仙境。清晨朦胧缥缈的雾气不复存在，这样的时刻，我走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无计其数的树，针一样穿梭，一根根织成了巨大的森林。

森林，这大地的头发，在我记忆的空间，曾经从遥远延伸到村边的森林，被人类盗匪般穷追猛打，最后藏匿进了深山野壑。它如人到中年，头顶一点点变得花白和稀疏，我生活的平原土地上，森林几乎消失殆尽，而这一次意外的出行，在偏远的峡谷，与森林相遇，似乎它们正以守望者的姿态，期待着我的来临。时近中午，我沿着柏油马路，看层层叠叠的翠绿，在没有浮躁的天空下飘舞，深深吸一口山里的芬芳和清凉，一种久违的平和清水般无声无息地从心头流过。一个人静静行走，古老沧桑的树木，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目光所及，无论是仰望或是低垂，绿色翻滚，生机盎然，蓦然感到，人不再是走在坚硬的石路上，而是行进在柔软的波涛间，我看见了远离繁杂都市的清冽，看见了这个时代稀缺的恬淡，看见了澄澈深邃的宁静，内心油然荡漾开莫名的闲适和从容。启蒙思想家孔多塞曾说过，大自然给了我们无尽的希望，人类挣脱锁链，以坚实的步伐在真理、美德和幸福的大道上阔步前进的景象，为哲学家显示了一个人间奇迹，使他从至今仍玷污和折磨人世间的错误、犯罪以及不公正中得到安慰。法国大革命爆发时期，孔多塞遭政敌追杀，死于牢室。他在给女儿的遗言里写道:我生前没有一个仇人。的确，全球化的今天，人类的世界越来越智慧，可是，如果离开了自然，人类的智慧又来自哪里？

天空清澈，明朗通透，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雨，但分明有潮潮的湿润在岑寂的林野里穿行。我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没有目的，也没有纷扰，那些桦树、桉树、杨树、松树、杉树，还有无数不知名的灌木，无论挺拔着高傲，还是低垂着谦卑，都不约而同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静，无数经沧桑时间打磨得老态龙钟的古木，有的桀骜不驯，笑对时光，有的驼背腰弯，奄奄一息，有的身枯躯朽，融入泥土，或许是远离尘世袭扰的缘故，极目四望，没有浑浊，也没有混乱，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就边那些不经意间奔涌的河和流动的水，还有偶尔飞跃而去的小鸟，也都显得沉着寂静。我苟存于那些狂欢般庆幸日新月异生活的氛围中，人们争相张扬着体面和奢华，没有人在意一些森林悄无声息的生长，也没有留意那些繁盛树木静默无语的死亡和轮回，我们随同万物生长，与万物不同，是我们生长的匆忙和鲁莽。我庆幸有这样的宁静，在人彷徨无依时，还有惊喜交集。一个人寂寞行走，而不觉得孤单，应该是场生命的盛宴吧。

我独自行走在茫茫林海，远离人类创造出交通便利的道路，仿佛进入到了一个别样的王国。但我这沉重的肉身，在何处能找到高贵的灵魂？这一次的闲暇和诧异，能否医治我长久以来思想潦倒的苦痛，我不知道，自由与承担之间，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昏临近，我慕名来到一棵杉树前，这棵千年古铁坚杉树，连同神农架，是我早已贮藏于心中的向往，来自远方的游人，有些稀落，没有如织的人流，古老的杉树显得更为苍劲挺拔。我驻足仰望，让一棵树的丰厚和粗壮抵达我的血脉。或许，仰望是所有的人面对这棵树的姿态。

据考证，这株铁坚杉树龄在1000年以上。我不敢想像，100年之后，目前大地上叫嚣呼东西隳突呼南北的人类，会在哪里？一棵在大自然中修炼成仙的大树，足对表现出对世人的轻蔑和不屑。我得知，铁坚杉高达36米，胸径2.47米，胸围7.5米，材积达88立方米。暮色中，它巍峨挺拔，昂首云天，枝繁叶茂，葱茏劲秀。主干坚似青铜，树身苔迹斑驳，凝聚着岁月的风霜。随行的龚军说，杉树属松科，是常绿乔木。杉树的树冠呈分散状，树形整齐，树干笔直。对树木的认识，我是个门外汉。多年来，我一直忽视了大地上的树木，如同忽视我个人生活以外的事情一样，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森林里的猴子，向更高层次的进化，还有遥远的距离。龚军一直工作在林区，现在具体从事工会工作，她说，余下几天的行程，她将专程陪我们认识神农架。那说话的语气，好似神农架是一个人，她是引见者。到了神农架，我才知道，杉树分三种，一是柔叶杉，叶片薄，柔软，枝条下垂。二是灰杉，也叫糠杉、芒杉、泡杉，枝叶蓝绿色，无光泽。三是油杉，也叫黄杉和铁杉，有光泽，嫩枝新叶均黄绿色。杉树适宜我国南方气候，生长快。因为杉树可用于建材、造船、家具制造，加上成材快，颇受人们青睐。但树来到世上，并不是专为人类所用的。有人向我介绍杉树时，顺便流露出对被砍伐杉树惋惜之情，我的心蓦地热了一下，有电流通过的感觉，当我生命的流水改变方向后，不经意间，我总能发现许多如树木一样朴实无华的人。

一棵树来到世上，能让谁刮目？

一棵树的价值何在？

印度加尔各答农业大学德斯教授对一棵树算了两笔帐，一棵50年树龄的树，按市场上的木材价值计算，最多值300多美元，但同样是一棵50年树龄的树，按生态价值计算，其价值将非同寻常，累计计算，产生氧气的价值约31200美元，吸收有毒气体、防止大气污染价值约62500美元，增加土壤肥力价值约31200美元，涵养水源价值37500美元，为鸟类及其他动物提供繁衍场所价值31250美元，产生蛋白质价值2500美元。

一棵树生长于尘世间，也许并没有什么意味，树依然是树。只是因为我内心一些无法释怀的感受，它才更加有了高度，更加伟岸，让人敬畏，在这个清凉的夏日黄昏，它的宁静淡泊才是更真实的存在，有淡淡的薄雾飘来，逶迤的群峰愈发模糊，幽谷山涧沉入黑暗，世界坦露出最原始的寂静，我以自己的方式，被一棵古树凝视，体味着阳光空气般无私的慈祥和柔情。我相信，人世间有许多事物能超脱世俗的功利，左右人的心境，激发人的善意，唤醒沉睡生命中许多宝贵的东西，亦如此刻的静穆、清新、纯净，让人的心境悠然阔大起来。

树，厮守着最后的一隅安静，它在日益恶化的空间里，坚守着自己的价值取向，让自己成为自己，无数的局外人，无数的过往者，觉察不到树的存在，尽管如此，树依旧远离喧嚷，不为热闹迷失，拥抱一种深邃的寂静，唤起人心底的柔情蜜意，不安的心慢慢平和起来，那种缓慢的宁静让人越发闲适、惬意。燥动的当下，灵魂需要森林的撑持，心灵需要树木的抚慰。这样的环境，人足以忘记自我，人更容易获得自我，事实上，无论怎样的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终都会烟去般散去，人生背后，还有一种大树一样的姿态，以谦卑之心聆听自然与生命的呼吸。宋人王十月在《杉》中写道：记得先人手自栽，森然千尺尽成材，翠丝结作思人树，他日儿孙岂忍摧。茂密高大的杉树来之不易，历经多少岁月的磨砺，怎能不让人感慨！

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此刻，高大的铁坚杉立在我面前，一棵傲然挺立的参天大树，从时间深处走到如今，它有着亿万种的偶然，与我的不期而遇，又有着某种微小的必然，一阵风，一场雨，一次雪，一掬土，足以让它在幼小时夭折，它缓慢的成长历程，有着不为人知的磨难和摧残，而我任何时候的一念之差，都有可能与之失之交臂。一棵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是我心灵的一部分，我久久不愿离去，直至黑暗坠落，我也变得模糊，才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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