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无言

荒原无言

文\杨宣强

我来到了雁石坪，如青藏高原的许多地方一样，雪山连绵，冰川横亘，气候寒冷、空气稀薄，我不知海拔的具体高度，很自信而保守地估计在四千米以上，这是块被上苍遗弃的土地。记得初到高原时，浩瀚与辽阔一下令我无所适从，意念中总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左右并支配着，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是暂时的，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多少年来，高原如斯，置身荒原，我深切感受到人的脆弱和无力、渺小和无奈、孤独和无助，很多时候，人、马、牛、驴、羊的呼吸还不如一阵风长久，一台车还不如一块石头结实坚硬，一个人还不如一棵野草顽强坚韧。人类作为地球的主宰，来到高原后只能是一朵温室里的花朵，根永远无法扎在这块土地上。

在高原生活了二十年后，我似乎在寒冷中找到了一丝内心的温暖，毕竟高原不是我能左右的，不是我选择了高原，而是高原在不动声色中选择了我，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历史记载和考古发掘证明，远在旧石器早期，藏族祖先古羌人便居住在青藏高原的草野荒滩和漠风沙石间，从事着游牧和狩猎。他们作为高地上最初的土著居民，不仅创造了灿烂的历史和文化，而且对赤贫土地上文明和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最难生存的地方，人才会更爱自己的家园，爱脚下的山川河流，爱祖先和同类，他们在繁衍中创造了历史和文明，吐谷浑部落远去了，成吉思汗的铁骑隐匿了，大汉的威严只留下坟墓，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蒙古族、汉族都在这里聚居融合，他们既是开拓者又是继承者，而这一切，得益于我们已经遗忘的梦想，得益于正在失落的追求，那些内在的东西是最具有生命力的，也是最应该得到尊崇的。

荒原是片静默的土地，横流的冰川无声无息，肆虐的风沙全无踪迹，孤独的人静默无语。对人类而言，自然只是苦难。一切都展示着原始的淳朴和不曾泯灭的单调。在荒原，一个普通战士给我留下了难忘记的印象。让我在不经意中发现，人的毅力、勇气和高贵，有时会在寒冷与冰冻中显现得无比珍贵起来。

刘敏是泵站里年纪最小的一位战士，才十六岁，满脸稚气、单纯，他在连队当通信员。初次见面，我就被他眼中那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所迷惑。他正在费力地拖地板，那正在成长发育的身躯被军装严密的包裹着，长长的走廊，愈发显出他的单薄和瘦弱。我知道，在未来的岁月中，走廊将会被他愈拖愈脏，直至陈旧不堪，颓丧为废墟，他的生命将连同荒原一并成长。见了我这个山外人，他格外亲切起来，停下手中的活，忙乎着为我让坐倒水，有一种喜悦和兴奋在脸上荡漾。我们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在高原的生活，他说自己比战友们幸运得多，不用站岗、执勤、“三班倒”加班，不用天天守着噪音超标的机械设备度日，一有空闲，他就与连队那条叫阿黑的狗玩耍。

他说，干通信员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只是接接电话，收拾一下卫生，但有时也会遇到非常感动的事情。

我问他：“你这么小就来当兵，托的什么关系，你父母愿意吗？”

他听后，低下头，淡淡一笑说：“我是瞒着父母，冒名顶替别人当的兵。”

他开始给我讲他的生活。原来，他只是一名高一的学生，他对读书一点兴趣也没有，每天都东游西逛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但他却有到外面世界闯闯的理想。有次连续旷课，老师无奈只得家访，到家中告诉了父亲。沉默的父亲将他关在房间，一连几天滴水不供，他无法容忍父亲的粗暴，一气之下干脆不再上学。冬天来到的时候，征兵时节也来到了，当兵是他很小时的一个梦想，在没有多少人愿意服役尽义务的今天，他毅然代替别人穿上了军装。到高原后，他看到了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感悟到生命中的某种崇高和神圣。他想告诉父母，自己并不是一个游手好闲、没有人生目标的人，他想以实际行动告诉父母：当兵并非是虚度光阴，但一直没有勇气给家中写信，毕竟他还一事无成，而他引以为荣的心智的成长又怎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呢？

营房外传来狗叫声，他站起身，有些歉意地说，狗在找他的儿子，肯定谁使坏又藏了起来。他走了出去，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轻飘。远远地，我看见一条健壮的黑狗迎他而来，他慈爱地挥挥手，带上狗向泵房工间走去。一缕金黄的阳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投射到他们的身上，显得柔和而安详。只一会，他抱着一条小狗崽走出了泵房，母狗尾随其后，正洋洋得意地摇着尾巴。我想，此刻如果谁能将这一情景拍个照，那一定是一副绝美的画。

一个战士就是一座无言的荒原，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有许多等待人去认知的宝藏。

后来，发生了件让人伤感的事情，我们从线上下来后得知，狗崽在一次穿越青藏公路时，被高速行驶的一台汽车碾断了后腿，不治而亡。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去在意一只狗崽的死活，除了刘敏外。他把血淋淋的小狗抱回宿舍，眼睁睁看着它在哀号中走向生命的尽头。他说，母狗刚跑过公路，小狗紧跟其后，车只需稍减一下油门狗崽就能顺利通过的，但驾驶员没有，他们没有认为狗也是一条命。他还说，狗崽在被车碾断了两条后腿后，依然拖着没有后腿的血污污的身躯向前奋力爬着，两只前爪在柏油路面上挖下了道道痕迹，它的身后是道道鲜红雪迹，小狗只想尽快回到母亲身边，没有意识到生命的危险和灾难。那一刻，母狗疯狂起来，它拼命追赶远去的车辆，咆哮着，不曾停歇。当意识到儿子受重伤时，才急急往回跑，风使它不停地哆嗦起来。狗紧贴在他的身旁，望着没了气息的幼崽，呼呼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凄楚。狗很无助，只能仰头对天狂啸……

刘敏找来一把铁锹，在永冻的土地上挖了个坑，埋下了狗崽。他在忙乎这些事情时，母狗如影随形，深情凝望。他准备离去时，发现母狗正趴在小狗的坟墓上呜呜号啕，那一掬冻土坚硬而冰凉！他有些不忍，于是又把狗崽挖了出来，母狗围着小崽不停地嗅来嗅去，呜呜的哀啕声不绝于耳，焦虑和愁苦雪一样纷纷扬扬笼罩着营房，笼罩在官兵们的心头。母狗最终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每一颗心都有承受苦难的力量，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无奈。高原的山包上重新垒起了一个小山包，很长时间，他与狗站立在小山包旁，凝望不远处磅礴的雪山和河边青漫的草地，他们的眼神忧郁而辽远，随着阳光起落移动，随着风沙席转飞扬，随着雪花飘逸凝结。

荒原无言，只有一条狗的叫声，狂吠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或黎明……

一连几日，官兵们没有看到阿黑的身影，没有听到它的叫声，四处寻找，才发现它正端坐路边，举目张望，那神态仿佛是一个人在等待另一个人。一台车甲虫般从远方徐徐驶来，狗这时骚动起来，它一改刚才处子般的平静，疯狂地奔向那台车，狂吠起来，锋利的牙闪着刀一样的寒光，车驶出好远，它紧追不舍，直至看不见踪影，然后又守候下一台车的到来。作为人，我们不懂得一条狗的愤怒和悲伤，但它孤独的身影，会让官兵们想起一位母亲的惆怅沧桑，那该是一种怎样被撕裂后的疼痛？

不长时间，大家就习惯了一条狗追逐过往车辆的壮举，习惯是件让人不痛快的事情，它预示着某种坚守和劳作，某种单调和重复，某种执拗和期待。这期间，刘敏找过几次阿黑，他唤不回，阿黑有了自己的心思。一条有心思的狗似乎不再听从主人的使唤，它开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那些来往的车辆成了阿黑生存的目的和意义，他狂吠着，分不清是诅咒谩骂，还是申诉哭号，那声音撕裂着雪山和草原，那黑色的身影，如同闪电左冲右突，终于有一天，凶悍的阿黑好像黑夜降临般消失了，有人看见它追一台大卡车，跑了几公里，也没见回来。阿黑可能死了，可能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它给大家留下了一个谜。刘敏找过多次，都无法破译，无功而返，他很失望。失望的他干的第一件事是找到连长请求休假，他说：我想家了，真的很想……

连长笑哈哈的说，你有毛病，现在任务正紧连队正忙，你凑什么热闹。连长话音刚落时，看见他清纯的双眼里泉眼一样涌出了两泓泪，连长赶紧说，别急，别急，有话好好说。我没有见到他，但我却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人活着就应该思考，人活着不能停止对爱的思考，对忧伤的思考！

荒原无言，它容纳了更多的阳光，更多的雨水，更多的风雪，更多的生命、爱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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