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巴别尔的小说方法,其实就是他的世界观。形式即内容。
谢志强:小说先知巴别尔
在20世纪的俄语文学中,有许多杰出的犹太作家,如帕斯捷尔纳克、曼德里施塔姆、爱伦堡等等,而另一位就是伊萨克·巴别尔。巴别尔于1894年出生于敖德萨附近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曾经从事过多种职业。1926年,他根据自己在布琼尼第一骑兵军里的战斗经历,写作并发表了《骑兵军》一书,1931年又接着发表《敖德萨故事》。这两部短篇小说集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它们很快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
在作家谢志强的解读中,《骑兵军》“塑造了骑兵军的一个群像,由战地记者柳托夫贯穿其中,像一根线穿起的珍珠。当代长篇小说也出现一种可能性:碎片的集合,像骑兵军。巴别尔的小说方法,其实就是他的世界观。”
小说的非虚构美学
我把短篇小说大致分为两类模式或谱系。一个是莫泊桑、欧·亨利为代表的重视情节的小说,现在渐渐弱化。另一个是契诃夫、巴别尔为代表的关注状态的小说,据我的阅读感受,当今世界的小说越发强化状态呈现了。相对情节见长(很技巧)的小说,我只好勉强地用“状态”来界定来自契诃夫、巴别尔的传统一脉。不过巴别尔曾在莫泊桑小说里汲取过营养,却形成了自己的小说方法。
某种意义上说,契诃夫(中、后期小说)、巴别尔(仅有两部短篇小说集),像短篇小说的先知,已在近一个世纪前预示和奠定了当今短篇小说的可能性,同时,蕴含着未来小说的格局、走向,就像巴别尔站在他那个时代指点当今的我们写小说。其实,由经典作家和作品组建的小说史潜伏着小说发展微妙的可能性。
短篇小说的创作,与作家所处的时代,与作家看待世界的方法密切相关。我们处在网络时代,现实的碎片化,写作的碎片化,阅读的碎片化,现实的稍纵即逝、短暂切换,必然体现在文本的形态中。当我读巴别尔的《骑兵军》时,战争与人性的碎片,并置在一起,甚至,巴别尔将不相关的碎片并置,构成了电影蒙太奇式的效果,其中,通常的因果链断裂、线性情节隐退。所以,我认为巴别尔的传统还处于进行时,其创造出的短篇小说的可能性还有待后人去发现去实现。
伊萨克·巴别尔属于经验写作的作家,他创造了小说的非虚构美学,表现了切身经历。1920年以后,犹太人巴别尔以《红色骑兵报》战地记者的身份,参加苏波战争。同步写的报道、日记,1926年出版小说《骑兵军》。骑兵军军长布琼尼指责该作侮蔑红军,但高尔基力挺,替他辩护。前者是政治视角,后者是文学视角。巴别尔的小说超越了特定的意识形态,成为了经典。出现了延续至今的巴别尔学、《骑兵军》学,有那么多学者、专家捧了巴别尔这个饭碗。《骑兵军》运用的是文化视角,表现出苏波战争中的文化冲突——一个世界性的问题,这也是当今世界小说的主流,尤其是冷战结束后小说的重大转向:文化的冲突、摩擦、融合。并置和文化是阅读巴别尔小说的关键词。当时,强势的哥萨克文化和弱势的犹太文化,在小说里发生着冲突,充满着身份、人性的纠结。
但是,巴别尔仍然难逃一劫。1939年5月15日,巴别尔被指控犯有间谍等多项罪被苏联秘密警察逮捕。被捕后,巴别尔遭受酷刑,他招供,翻供。他遭遇到卡夫卡式的境遇:莫须有罪被抓,莫名其妙被杀。1940年1月27日凌晨,巴别尔被秘密枪决,遗体至今不知何处。揭秘后的克格勃记载:巴别尔1940年1月27日在莫斯科被枪决,埋葬地点不详。
摘录巴别尔那一百二十余字的临终遗言、狱中绝笔,即20世纪90年代解密的苏联克格勃档案后半段:我完全无罪,我从未做过间谍,我也没进行过任何反对苏维埃的活动。审问时我的证词,是自我诽谤。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
巴别尔进入了未完成时或无法完成时的省略号,同时进入永恒。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小说《秘密奇迹》,那个主人公也祈愿,于是,德军士兵的子弹射出后在空中停滞,他完成了剧作,子弹按预定的轨迹击中了主人公。巴别尔没有获得所谓的奇迹,但他的小说是奇迹。他翻供,他请求,可见,他为小说而生而活,这可怜而又天真的请求成了我们的遗憾。这位作家的作家,受害时年仅47岁。
所说的经典,是耐得住,经得住重谈的作品。我有1992年花城出版社孙越译的、2003年辽宁出版社傅仲选译的以及浙江文艺出版社戴骢译的版本、2004年王天兵编了戴骢译的图文并茂的版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选定了戴骢译的版本,2015年春重复阅读,仍不失望。《泅渡兹勃鲁契河》《我的第一只鹅》《多尔古绍夫之死》《盐》《契斯尼基村》等,闪烁着跟以前阅读不一样的光芒。又有着相隔10多年的阅读垫底,《骑兵军》显出的是现在时未来时的小说的可能性。
《巴别尔马背日记》
以《契斯尼基村》为例
总体传达阅读的感受,会吃力不讨好,就以《契斯尼基村》为个案吧。因为,它使我想到童年的生活,使我发现并置的妙用,还有,难得的是写了战争中的女性。联系是读者参与创造的方式。
契斯尼基村里驻扎着骑兵军,村外据守着波兰军。时间定在骑兵军准备发动进攻前夕,因为第二骑兵旅还未到达战斗位置。这场战役的重要性,可从出现在村里的将军显示:元帅、军长、师长。
巴别尔的手法,是由职位的大往小来。将军到马夫,男人至女人。而且,写的是声音,由众多的声音至个别的声音。背景是战前的紧张,响彻着命令、口号、誓言、呐喊。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篇关于声音的小说。战前的声音:大人物到小人物的声音。小说在篇幅的五分之三处,声音变调。转为受伤战士的呓语、小马夫的哼曲。这与前边的激昂的声音形成反差。歌声掩盖了呓语。
终于,“那个骑兵连共有的胖女人萨什卡”骑着母马出现了,打断了小马夫唱歌的声音。小说里,一个声音盖住了另一个声音,反侧是微弱的声音掩盖了宏大的声音,仿佛声音推翻或否定声音。
骑兵军中的女人的地位和处境。骑兵军是野蛮的哥萨克主宰军队。巴别尔在另一篇小说《杜杜》写过——奉献肉体的女护士。可想而知,胖女人萨什卡的处境,骑兵连共有意味着什么了。
萨什卡打断唱歌、翻身下马,劈头一句,显示出她的男性化,可是,她的母性体现在母马上,突兀一句:咱俩成交吧,怎么样。
胖女人萨什卡与哥萨特小马夫的交涉显示:这桩交易已谈了一个多月了。她要叫母马与公马交配,而叫飓风的公马是师长的坐骑,师长关照,绝不可以牵去接种。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念小学,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场,马还没被淘汰,其在生产中的作用已到达了高潮。连队有一匹马,据说是斯大林的坐骑的儿子的儿子。各连队牵来母马,以能够与它接种而自豪。
可是,萨什卡是个女人,她用什么方式让母马接种?
哥萨克小马夫,估计跟我在农场那时的年纪差不多,却置身战场。他只是听命令,不懂马的事,仅给马刷毛,但是,他受不了银币的诱惑——成交。
苏波战争,也是马的高潮。马作为战争的工具,骑兵军战败后,被解散。可是,这篇小说中,女胖子萨什卡想方设法协调给母马配种。战争与配种,这两个不相干的事情并置一起。人的战争,马的配种,两个片段的并置,形成一种荒诞、滑稽的效果。战争毁灭生命,萨什卡却执著、迫切地配种——繁衍生命。战争使马错过了繁衍的机会,或说不让马有繁衍的机会。而且,这方面,除了人去限制,连马也丧失了本能。
萨什卡颇知接种的环境,她在林中旷地拣了片缓坡,把母马拴好。我不知苏联有没有配种架,但战地不可能有这种条件也不可能替马着想,因为,师长有禁令。
一个战地的女人,如何撮合两匹马之间的那种事?她先给小马夫,可视为对母马打声招呼:在这个世界上,没准儿只有公马给你做伴。她这说法是淡化战争的恐惧。
她终于给母马物色了个良好的性伴侣。巴别尔没有写马交配的情景,只用了一个词:调教。过程是:开始调教飓风(公马),中间只有一句话,是对小马夫,更是向公马介绍像说媒:我那匹马是冲锋陷阵的,也有两年没有交配了,我一直想给它找匹良种马。听听,她介绍母马的同时,也赞美了公马——这就是所谓调教的过程。接着,是完成时,她把公马调教会后,将它牵到她的母马身边。怎么调教公马“会”?省略了。巴别尔在读者期待的地方省略——留白。颠覆了读者的期待。与其说调教,不如说唤醒,唤醒马的本能。巴别尔简洁干净地衔接萨什卡的撮合过程。她又唤醒母马的意识,像对女人一样柔声细语,而且吻了母马的嘴唇,说:姑娘,这下咱们可以大大受用了。平等地对谈母马,用了复称:咱们。与她的境况“骑兵连共有”相照应,而母马是对一匹公马,她为母马选偶,而她不能选择。巴别尔暗伏着细节,需要读者细心体味。八行字写出接种的过程——闪烁着生命之暖光,女人调教的结果。通常,关键的地方会重重地写,巴别尔却偏偏轻轻地写。高手、低手的差别就在此。对比前边战争的重要性,能感到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形式即内容
短暂的接种期间,关于战争的恐怖(声音、气氛)被绝缘。但接种成功后,萨什卡立刻声称“第二旅赶到了”(细节的呼应),纵身跳上母马离去。小马夫又喊又追,没得到接种的钱。那是师长的公马。护士的母马找的正是师长的公马。巴别尔的马背日记里,记载了师长在战后哭泣的细节,一个女人忽然来调教男人,因为男人已经不行了。潜隐在日记背后的战争故事是:哥萨克丧失了雄性气概。
什么情况下,动物的本能退化?调教一词,在巴别尔的小说、日记里意义更为丰富,还包含着唤醒、管理的意思。
结尾,出现了巴别尔式的比喻:风像一只发了疯的兔子在枝桠间跳跃着飞掠而过,战争使一切丧失了原本的状态。战争打响了,巴别尔只是遵照师长的号令发起了进攻,转而就点到这是难忘之战。
其实,没写村外的战争,只写村内的配种,所谓难忘之战,难忘的是战前给马接种。于是,战争与配种就这么并置,形成了有意味的碎片并置。契斯尼基之战,是整个苏波战争中唯一的一次双方骑兵军大规模列阵的交战,也是欧洲历史上、最后一次纯粹的骑兵终结之战。有意味的是,巴别尔写了短暂的战前两匹马配种的故事。萨什卡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偏偏选这种时候,不顾一切、排除干扰地给母马接种。这给我第三次联想:美国发生的恐怖主义事件“9·11”之后,美国本土出现了“恐怖爱恋”,那是一种即时、刺激、短暂的性爱关系,带着及时行乐的特点,“恐怖爱恋”蕴藏的是心灵因素,是恐惧感和末日感。生命的脆弱,不确定、难掌握,通过“恐怖爱恋”发泄。恐怖和爱恋这两种相悖的情感就这么并置。
所以,巴别尔的小说能够超越特定的时间、空间、民族、国家,进入普世性,同时,彰显小说的可能性。他也超越了同时代的作家。19世纪的小说,故事情节有结实而清晰的因果链条,而且展开起来有条有理,结尾往往封闭圆满。但是,到巴别尔这点,链条断裂了,他给我们呈现碎片,甚至,不刻意去黏合,小说打开的方向往往出其不意,莫名其妙,由一个碎片跳到另一个碎片,不是线性的关系,而是并置关系。巴别尔的小说,像照相线路,突然会出现短路,或者说,出现不可思议的突转,转入意料不到的情境。前后两个不相干片断,犹如两面镜子,相对映照,照出禅宗式的空寂。我视为巴别尔小说的前瞻性(碎片的并置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特征),他在近一个世纪前,已表现出短篇小说的可能性,只不过,还有待后来的作家去延续。因此,我称巴别尔为小说先知。
与其说《骑兵军》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大部分是小小说,高尔基曾说巴别尔是小小说的高手),倒不如视其为长篇小说。它塑造了骑兵军的一个群像,由战地记者柳托夫贯穿其中,像一根线穿起的珍珠。当代长篇小说也出现一种可能性:碎片的集合,像骑兵军。巴别尔的小说方法,其实就是他的世界观。形式即内容。
巴别尔很强大。强大并不意味着使用强大的武器——长篇小说,巴别尔用短篇小说之匕首,甚至是水果刀,但它或戳或刺开了现实的果实,流出的是红花般的小说的浆汁和果瓣。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巴别尔的《骑兵军》,是写战争的两种形态的小说,均为不可撼动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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