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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雄(二)

2015-01-10 08:2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浏览:47108567
内容提要: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插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

 

小英雄(二)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练一部喜剧,我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最多不过三五天就是我们男主人的小女儿的生日了,为了庆祝她的生日决定在一个晚上演出喜剧和话剧,随后即举行舞会。为了举行这次几乎是临时安排的庆祝活动,从莫斯科及其郊区的别墅里又请来了百来名客人,所以非常热闹忙乱。排练,或者最好说是试装,安排在清晨,实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导演、著名的艺术家p先生,是我们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于对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负责编剧,同时指导我们的排练的。现在他急于去城里采购道具和为庆祝活动作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所以时间不够,必须抓紧。我同m夫人两人一起参加一场戏的演出。这场戏表现的是中世纪生活的一个场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从》。

m夫人同台排练,我感到说不出口的尴尬。我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从昨天以来产生在我脑海中的一切思考、怀疑和揣测。除此之外,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对不起她,不该在昨天看到她流泪,妨碍她伤心,因此她会身不由己地斜着眼睛看我,因为我是看出她的隐私的令人讨厌的目击者,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并没出什么大麻烦,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我,而且也没有心思来考虑排演,因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阴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来,有一件什么大的麻烦事在折磨着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赶紧跑去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就到面向花园的阳台上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m夫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这位先生是从花园那边回来的,他刚刚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里,把她们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 servant⑧手中。夫妻相见显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动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丧。丈夫则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一路上还意味深长地不时抚摸自己的连鬓胡子,现在与妻子不期而遇,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据我现在的回忆,他用的是审视的目光。     “您去花园?”他发现妻子手里拿着一把小伞和一本书之后,问道。

“不,我去小树林,”她脸一红,马上作出回答。

“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m夫人指着我说道,“我平时早晨一个人散步,”她补充说了这么一句,用的是犹豫不定的声音,俨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说谎时用的声调。

“嗯……我刚刚伴送一大批人去那里。大家正集合在那里的花亭旁欢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萨遇到了麻烦……您表妹(他说的是金发女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差点哭了起来,有时候还哭笑一齐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告诉过我,说您在为什么事生h先生的气,所以您没去送他。当然,这是胡说罗?”

“她是在开玩笑,”m夫人一边从凉亭上一级一级地下台阶,一边回答。

“这么说来,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 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着嘴巴这么补充了一句,同时把他的长柄眼镜对着我。

“小侍从!”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对他的长柄眼镜和嘲讽很生气,对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过阳台三级台阶……。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当然,m夫人刚把我指给她丈夫看的时候,我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着她,那样子是说,似乎整整一个小时以前她就邀请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她那么尴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决心撒个小谎的时候,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干脆说她是一个人在散步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看她。但是我在震惊之余,非常天真地开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个小时以前排练的情况一样,她既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也没有发现我无言的疑问。还是那个折磨人的操心事,不过比当时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脸庞上,反映在她激动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态上。她急着去什么地方,越来越加快脚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条林荫道和丛林里的每一块空地,同时不断回头,朝花园方向张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们的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是一大群骑马的男男女女,去欢送突然离开我们这伙人的h先生的。

在这批女士当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发女郎。m先生还谈到过她的眼泪。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骑着一匹漂亮的骏马,急速疾驰。等到他们与我们并排走着的时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没有停下马来,也没对m夫人说一句话。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点没有吓得大叫起来:她站在那里,面色比白手帕还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不断流出。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了。m夫人忽然脸色绯红,赶紧扭过头去,不安与懊丧的神情明显地闪现在她的面庞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比昨天的境况还要坏,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里捧着的一本书打开来。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显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哎呀!这是第二部,我拿错了。请你把第一部拿来!”

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经扮演完毕,但她不能直截了当地将我赶走。

我带着她的书跑走了,没再回来。第一部书这天早晨安然地摆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却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断受到惊吓。我想方没法,竭力做到不再见到m夫人。但是我却怀着某种异样的好奇心,去观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现在一定会出现某种特殊的东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用意。我只是记得,这天早晨我的所见所闻,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惊讶。不过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它对我来说,出的事情却已经够多了。

这一次,我们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决定全体去邻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参加那里举行的一次乡村节日活动。因此需要时间进行准备。三天来我一直在想着这次旅行,期待着无数的欢快场面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阳台上喝咖啡。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别人的后面,藏在三排围椅的后面。我受到好奇心的诱惑,同时我又无论如何也不想让m夫人瞧见。说来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离戏弄我的金发女郎不远的地方。这一次她身上可出现了奇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显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奇迹,也是少见的。就在这一时刻,在我们之间,出现一位新来的客人。这位高个子、白脸庞的年轻人,是我们金发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刚刚从莫斯科来到我们这里,好像是特意来替代离去的h先生的。有人传说,这位h先生已经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美人。至于新来的这一位,他早与她关系暧昧,同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关系一模一样。简单地说,我们的美人在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开的玩笑,无聊的闲谈,都是那么优美、动听,那么天真、可信,虽是粗心大意,却又情可原。她怀着那么优美的自信,坚信她会受到大家普遍的欢迎,真的会时时受到大家的推崇。惊讶的观众,开始对她进行欣赏,紧紧地围着她不肯走开。她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具有诱惑力,人们都觉得好奇,于是,抓住它,互相转告;她开的任何一个玩笑,任何一个乖常的行为,都不会被人白白放过。看来,谁也没有料到她有那么风趣,有那么多的才华和智慧。她所有的优秀品质平时都被她的任性、娇纵行为淹没了。她的任性和淘气有时简直达到胡闹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的优秀品质,即使发现,也不敢相信,所以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胜惊讶,引起人们普遍的、热烈的悄悄低语。

但是,促使这一成功的,有一个特殊的、相当微妙的情况。至少根据m夫人的丈夫当时所扮演的角色来看,是如此。那个好作弄人的金发女郎竟然决心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满意),这里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来非常重要。她和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对攻,舌剑唇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讽刺、挖苦、嘲笑,无所不用其极。她的话句句俏皮、不仅无懈可击,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而且弹不虚发,句句击中要害,只能使对方疲于奔命,陷对方于疯狂、绝望的可笑境地。

我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这一全套把戏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即兴之作。早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决斗,就已经开始了。我说“激烈”,是因为m先生并没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须鼓足勇气,动员他说俏皮话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见的全部机智,以免遭到迎头痛击,被彻底打垮,从而蒙羞出丑。战斗是在战斗参加者和所有目击者不断地发出阵阵哄笑声中进行的。对于m先生来说,今天的情况至少与昨天不同。很明显,m夫人好几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据各种可能和我记得的情况来看,再就是根据我在这次决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她的这位朋友却硬要让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极其可笑的丑角服装,也就是说让他扮演“蓝胡子⑨”的角色。

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发生的,完全出乎意料。这时我好像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怀疑会遭殃,所以连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当作m先生的死对头和自然而然的情敌,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个女郎当即赌咒发誓,说她掌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在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而且爱到了极点。比如今天她就在树林中看见……

但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就在对我极关紧要的时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时刻是她丧尽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卖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闹剧。这个结束场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这种如同爆炸一样的笑声来庆祝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尽管我当时已猜想到,最恼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感到非常狼狈、愤怒和惊恐,两眼充满了泪水,满怀愁苦和绝望,同时羞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穿过两排围椅,向前冲去,用因哭泣和愤怒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我的戏弄者大声叫喊:

“您怎么不觉得害羞……当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声……编造这样卑鄙的……谎言?!……您真像个小孩……当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们会说什么呢?……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我的这一举动,获得了真正的furore⑩。我天真的手势,我的眼泪,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护m先生,所有这一切使大家差点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几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发烧,好像一个火药桶,两手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翻了走进房来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盘,然后飞身上楼,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拔掉插在门上的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好,因为很快就有人追上来了。不到一分钟,一大群住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围在门口了。我听到了她们响亮的笑声、频繁的交谈声、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她们一齐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们一个个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门打开,那怕是打开一分钟也行。她们赌咒发誓说她们对我并无半点恶意,她们只是想亲亲热热地吻我一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种新的威胁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门后面羞得全身发烧,把脸庞藏在枕头里,既没有开门,甚至也没有应声。她们还敲了好久的门,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无动于衷,充耳不闻,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十一岁的孩子。

唉,现在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开了,发现了……永远洗不掉的耻辱,落到了我的头上!……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样害怕,这样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确实是害怕一个什么东西,由于这个东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还在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小片树叶。只是有一点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有用,还是没有用,是光荣还是耻辱,值得称赞还是不值得称赞?现在呢,从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烦恼中,我认清了,原来它是非常可笑和可耻的!我同时又本能地感到,这样的判断是虚伪的、残酷无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惨败,被彻底打垮了。认识与觉悟的过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经停止,开始变得紊乱不堪了。我既无力反驳这一判断,甚至也无力去好好地对它进行思考:我的头脑已经模糊不清,我只感觉到我的心遭到了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的伤害,眼睛里噙着无力的泪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里沸腾,这样的心情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受到如此严重的痛苦、伤害和侮辱。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在我这个孩子的身上,一个第一次出现的、还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最后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触动,头一回体验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贞羞涩,这么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责,第一次,也许是非常严肃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当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许多,也没有预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而且迄今为止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这里暴露了一半。我继续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烦意乱,悲观绝望。我一会儿全身发烧,一会儿又冷得颤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天早晨在树林里,这位捣蛋的金发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间发现了什么?其次,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能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什么样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庞,又不致于由于羞愧和绝望而在那一时刻当场死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少有的嘈杂声,最终把我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整个院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马匹和忙乱的仆役。好像大家准备外出。有几位骑手已经骑在马背上。其余的客人则分别坐在各辆马车上……这时我才想起预定的出游。于是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我骑的那匹小马,但是没有发现,这就是说,他们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楼,至于什么令人不快的会见,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耻辱,一概不去考虑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这一次既没有给我安排骑的马,也没有在车上给我留个位子。所有的车和马都让人占了,我不得不让位于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惊,我站在台阶上,悲伤地望着一长串轿式马车、两轮轻便马车、四轮轻便马车,所有这些车子里,都没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还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骑手,她们乘坐的骏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发。

有一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迟了。大家只等他来就出发。他的那匹马正停在大门口,嚼着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于受到惊吓,时不时地浑身打战,而且不断竖起前蹄。两个马伕在小心谨慎地抓住马的缰绳,大家都在提心吊胆,站在离这匹马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确实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恼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开新来的客人占满了车上所有的坐位和马匹之外,另外两匹供人骑的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马。不过为此而遭受苦难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来的客人,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白脸青年,也没有坐骑。为了消除不快,我们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建议使用那匹没有驯服的、狂暴的公马,但为了免除良心上的谴责,他又补充说这匹马根本不能骑,如果能找到买主的话,早就该把这匹野马卖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却宣布,他的骑术不错,只要有马骑,骑什么马他是无所谓的,他无论如何也要骑。男主人当时没有吭气,但是我现在觉得,他的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嘘自己骑术高明的骑手时,他自己并没有上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两手,时不时地朝门里望。某种类似的神情,甚至传给了两个牵马的马伕。他们看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牵着这匹往往会无端致骑手于死命的烈马,感到无比的自豪,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的眼睛里也透露着某种类似于他们老爷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们的眼睛由于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骑手应该出现的门口张望。就是这匹马也好像和主人及两位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有几十双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它,似乎在大家面前,为自己的坏名声感到自豪,俨然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风流浪子对自己的浪荡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似乎,它在向决心侵犯它的独立性的勇士进行挑战。

这位勇士终于出现了。他一见大家都在等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匆匆忙忙赶紧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马鬃毛时,他才抬起两眼。但是,那匹烈马突然扬起前蹄,猛地一蹿,受惊的观众,高声喊叫,让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这位年轻人往后一退,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马。这时候,那匹马正在浑身乱颤,像一片被风吹着的落叶。它怒气冲冲地打着响鼻,凶恶地转动着一对充血的眼睛,时不时地蹲下后腿,抬起前蹄,好像要腾空而起,把两个马伕也一起带走。青年人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大约有分把钟。后来,由于有点慌乱,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下,又朝那些吓得要死的女士们看了看。

“这匹马很不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各方面看,骑上它,一定会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们知道什么吗?不过,我是不打算骑它去了。”他自我们的主人说出了他的决定,脸上露出开朗、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与他善良而聪明的脸庞,非常协调。

“我仍然认为您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我向您发誓,”烈马的主人兴高采烈地对他说道,同时热情地,甚至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么样的马打交道,”他十分认真地补充说道,“您相信我吗?我在骠骑兵里搞了二十三年,却蒙这匹烈马的关照,三次品尝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说,我骑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这个专吃粮草的家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这里没有合你心意的人,看来能骑你的某个伊里亚•穆罗麦茨,现在正坐在卡拉恰罗夫村里等着你老掉牙呢。好吧,把它牵走!它把大家已经吓得够呛啦!把它拉出来,完全是白费功夫!”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搓手,一边这么作出总结。

必须指出的是,坦克列德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粮草。除此以外,老骠骑兵善于采购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这匹毫无用处的野马手上。他以高得惊人的价钱买回了这匹外表看来漂亮,其实任何人也不能骑的废物……现在他毕竟高兴起来了,因为他的坦克列德没有丧失自己的特点,又摔下一个骑手,从而给自己又戴上了新的、无法驯服的桂冠。

“怎么,您不去啦?”金发姑娘大声叫道,她是一定要她的cavaleir servant这次同她一起去的,“难道您害怕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说真的吗?”

“您听我说,难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吗?”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马上来,您别怕,它很温和。我们不会耽搁,很快就会有人来换马鞍的。我想试试您的那匹马,不可能坦克列德总是那么没有礼貌吧!”

说到做到!这位顽皮的女郎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为它会让您把您的那个不合适的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对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说我也不会让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惨啦!”我们的主人说道。他此刻从内心里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习惯,他装腔作势地发表了一大通本来有点装腔作势的慷慨激昂的话来,他的语言甚至有点粗鲁,但照他的意见,却可以把一个心地善良的老骠骑兵介绍出来,特别会赢得女士们的欢心。这是他的一个美丽的幻想,也是他心爱的。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爱哭的小娃娃,不想试一试吗?你不是很想去吗?”勇敢的女骑手一发现我,就指着坦克列德逗我,说道。其实她这样说话,目的无非是:既然已经白白地跳下马来,决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我一时不慎,被她撞见,她不说几句讽刺话,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样的……唉,怎么说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认为胆小怕死是可耻的,特别是在大家都看着你的时候,漂亮的小侍从,”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补充说道,夫人的车子离台阶最近。

当这位长相俊美的女骑手走到我们身边,打算骑上坦克列德的时候,仇恨和报复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但是我说不出在这个跳皮鬼突然向我发起挑战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当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过去目光时,我感到两眼发黑。刹那间,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想法……是的,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药冒出的火花。也许由于感情过于冲动,我这时突然鼓足勇气,满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与我为敌的人通通杀死,向他们算清总帐,从而当众表明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出现了奇迹吧,就在这一煞那间,有人教我学好了中世纪史,而在此以前,我对这段历史是一无所知的。于是在我晕眩的头脑里闪现出了跑马比武、骑士、英雄、美女、光荣和胜利者的形象;听到了宫廷传令官的喇叭声、佩剑碰击的铿锵声、和人群发出的叫喊声欢呼声,在所有这些声音中,可以听到一颗受惊的心发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抚慰着一个高傲的灵魂,它比胜利和荣誉还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是否在当时就产生了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将来必然要出现的非非之想的一种预感。不过,我只是觉得,我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心已经跳出胸腔,它在抖动,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纵身一跃,跳下台阶,出现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大胆而骄傲地大叫一声,兴奋得两眼发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满脸胀得通红,两行热泪,沿着面颊直往下流。“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脚踩进马镫,但在这一煞那间,坦克列德已经竖起前蹄,头一晃,一个强有力的跳跃,从两个吓呆了的马伕手中挣脱出来,像旋风一样,腾空飞起,只听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插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坦克列德驮着我跨过栅栏门,猛地向右一转,慌不择路地沿着栅栏胡乱跑去。直到这一刹那间,我才听清身后五十来个人的喊叫声,这喊声在我激动不已的心里,激起了心满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儿童时代的这一疯狂的时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涌到了我的头部,冲昏了我的头脑,湮没和压住了我的恐惧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确实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事简直就是骑士的行为!

不过,我的骑士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不过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这个骑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得救的。骑马嘛,我倒是会一点,以前学过。不过我的那匹小马,与其说它是一匹供人骑的马,还不如说它是一头绵羊恰当。当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时间甩我,我肯定就会从它背上摔下来的。但是,它刚刚跑出五十来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吓坏了,吓得它往后一闪。它飞身转弯,但用力太猛,结果正像俗话所说的,把脑袋转晕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怎么没有从鞍子上摔出来,像皮球一样,被摔出三四俄丈,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没有因为这一急转弯而扭断腿脚。它朝大门口奔去,疯狂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东窜西跳,好像醉疯了似的,扬起前蹄,在空中乱踢,每次跳跃都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好像有一只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齿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过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飞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坠下马来,但已经有好几个骑手飞来救我。其中的两个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两名骑手靠近了我们,用自己马的一侧从两方面夹住坦克列德,差点压坏了我的脚。这时候,这两名骑手已经牵住了马缰。几秒钟以后,我们出现在台阶旁。

我被扶下马来,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好像被风吹着的一颗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往后缩,好像把蹄子插进了地里,通红的鼻孔里,冒着烟雾,沉重地喷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热气,浑身微微颤抖,好像一片树叶子,似乎我这个小孩子大胆的行动,没有受到惩罚,它觉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恼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这时候,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慌乱、惊讶和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这一时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我无法忘却这一刹那)。刹那间,我脸上泛起红晕,很快就满脸通红,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觉弄得我又是难堪,又是惊恐,羞怯地垂下两眼望着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发觉出来了,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发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个孩子,在一种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觉影响下,脸庞红了起来,于是竭力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很不成功……

参考:

①安达鲁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②卡斯季丽亚——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国。

③法语:口头禅。

④法国作家莫里哀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假信徒,伪君子。

⑤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这里指他的懒、骗、贪婪、胆小。

⑥莫洛赫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信奉的太阳神,要求以活烧儿童为祭品,此处喻为惨无人道。

⑦巴尔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的日神或丰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⑧法语:殷勤的男舞伴。

⑨蓝胡子系法国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经先后杀死六个妻子。

⑩法语:热烈的喝彩。

俄罗斯壮士歌中的英雄。

一俄丈等于2134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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