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转场时,几头牦牛就能负载起一应的帐篷和生活用具等,号称“高原之舟”。
千里走残雪
杨盛龙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青藏高原大地还封冻着。元宵节后,我在青海生活了两个月。高原离太阳近,空气稀薄,高寒缺氧,夜间低温还在零下十几度。当地人说,这个季节是高原最艰难的季节,干燥多风,氧气比冬季还少。
我们三出日月山,六越阿尼玛卿山,九过黄河,两次翻过巴颜喀拉山,走了半个青海。一路看冰河激流,感受高原和煦的阳光,观览草原上在阳光、寒风、低温综合作用下的破冰残雪,觉得这个季节虽然没有六月的草绿花艳,缺少八月的牛肥羊壮,却也是一个让人大饱眼福的奇异瑰丽的季节,是一个充满梦想,孕育发展和变化的时段。
汽车在山谷里追着河流跑。河流是高原海拔高度气候转换的晴雨表。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波碧蓝,流水泛泛,这是青藏高原低山区的景致。汽车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地势渐渐高,可见到河岸两边镶嵌着冰的画框。小别河道,顺着盘山道,翻过一道山梁,又下山到河边,只见河流两边的冰面占据了半个河床。河水冲刷着冰,洗磨着冰,加上风的吹刮,阳光的照射,冰河床不断往岸边退缩,礼让着水流。一些冰面经不起河水在下面激掏,断裂开,悬在河边,欲倒未倒。一些冰块倒入河流中,顺水漂流。再往上游,就是河流在冰的挤压中穿行。水流从冰窟窿中流出,走不多远,又钻入冰下。阳坡上的残雪积冰被阳光晒化,在冰面上晶莹地滑流。再往上走,就是完全封冻的固体冰河了。冰河越来越瘦小,最后只有一丈来宽。冰瀑布冻结在树林里,艳阳松间照,固体的清泉在林间作流动状。冰瀑布挂在石门坎上,晾晒在草坡上。分不清是从山石缝中迸出的山泉被冻住了,还是风吹进山凹的积雪冻成了冰。
翻过山梁,前方是典型的高山草场,坦坦荡荡,平缓悠远。固体的溪流另起一行,向前方铺设。山不再陡峭,不再异峰突起,变成舒缓的斜坡,变成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圆顶草坡。海拔4000米以上地带,长不成树,只有草。汽车一会儿行驶在闪跃的坡地,高低起伏如同荡舟大海;一会儿奔驰在辽阔的平川,公路笔直,时速达到160公里。世界的高处平缓坦荡,高原的视野格外开阔。近山浑圆,稍稍起伏,好像一口气就能跑上去。远山嶙峋尖削,积雪终年不化,在云雾深处若隐若现,朦朦胧胧。高原给人以强烈的自信,一览众山小,似乎一切都在自己脚下。早春的残雪,这里残留一些,那里残留一些,枯黄色草坡上涌起一阵阵白色浪花。山岭的凹槽,对天残留着一弯弯雪线,像晶莹的新月。
展望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原,看着一群又一群牦牛在草地上啃噬,想象六七月草原上开满各色鲜花,想望着夏季的风景如画。公路里壁,草场一条条被剖开的切面波浪状地展示在眼前。冻土层边沿飘拂着一捋捋草根须,一根根耙齿样的冰凌垂吊着。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区,树存活不了,或者有的类似小灌木品种勉强存活,异化成了草状。惟有小草一年年被冰雪冻枯了地上部分,地下部分仍然顽强地保持着活力,春风一吹,又繁花似锦。此情此景,让人感慨生命的坚毅顽强,想把白居易的诗改动两个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冰雪冻不透,春风吹又生。”
由于山坡海拔高度和朝向的不同,加上阳光和风的作用,山坡上残雪景象不同。低处的雪化了,高处的雪残留着。有的残留一大片,有的残留一条雪线。南坡的雪化了,北坡的雪残留着。阴山积雪成片,阳坡星星点点。东面山坡的积雪化得慢,反面西晒的积雪化得快,东西交接的山岭残留一条条雪线。有的山坡像倾斜的桌子,桌面的积雪融化光了,桌面边沿下残留一条雪线。风把积雪刮进凹槽处,凹进的山窝积雪厚且融化慢。山坡上稍有一点凹槽处,就残留一些积雪,如同一个巨大的土豆一个个芽眼里残留着积雪。阳光老人用一把大晒谷筢将积雪推成一垄一垄的,像晒谷场上的黄金稻谷积成畦堆成条。
积雪好看,雪路难行。汽车多数时间行驶在没有积雪的高山草甸,有时爬上高坡,走进积雪,翻越雪山。已经翻过的两座雪山海拔稍低,公路上积雪不太厚,汽车减速,缓缓通过积雪路段。进入巴颜喀拉山深处的索乎日麻山口,积雪越来越深,积雪面越来越广阔,漫山皆白,天地一色。下车,以雪山为背景,摄下新奇珍贵的留影。积雪将近一尺厚,一踩一陷。汽车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山间薄雾轻云,若有若无,在阳光照耀下,宛若仙境。前面山洼里,一丛云雾生起,缓缓移动,升腾,不断变化着形状。汽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时速十几公里。一辆车刹车不当,车身打横过来,只有慢慢向后倒进雪原,进一点儿,退一点儿,反复几次,好不容易走上路面。幸好,有惊无险,司机急出满脸汗珠。拐进山湾,见公路上方台地上摆着一张台球桌,可以想见夏季牧羊少年的酣战。
汽车下了山,沿着一条河谷上行。追着那条河走,河流越来越瘦小。又上到山坳口,车碾着残雪走。汽车两轮走在深深的积雪壕沟。壕沟里的雪化成了水,车辙两边的“雪岭”被风吹成各种各样的假山盆景状,像猫像狗像青蛙像麒麟,像全国各大旅游景点导游指给游客观看的各种石头动物造型。
夜宿班玛。第二天早晨,场院、房顶铺了一层雪,漫山白茫茫一片。河谷雪量不太大,山上新雪掩残雪。当地人说,果洛自治州终年飞雪,人称“雪域之州”。经常是夜里下雪,白天放晴,有时候一天几变。即使是夏天,先下雨,下两个小时后变成飞雪。七八月份的巴颜喀拉山间,一天中可以领略到春夏秋冬四季变迁。睡觉前满天星斗的夜空,夜间悄悄地让山头、河谷铺了一层雪,早晨的雪景新奇;一轮红日在薄雾轻云中冉冉升起,春意盎然;正午时分,云雾散去,炎炎烈日照在身上滚烫滚烫的;午后,突然狂风四起,雷鸣电闪,大雨突袭,冰雹从天而降;过不多久,山包在夕阳的照射下慈祥地微笑,草原早早地透出几抹秋日的苍黄,归于和蔼的宁静。
此时,早春的太阳穿过云雾,照耀着银色河谷。吃过早饭行路,茫茫雪景,晶莹耀眼。牦牛从露天牛圈懒洋洋地起床,长长的牛毛几乎曳地,牛背上披着雪花,一步一摇,摇向茫茫雪岭。牦牛披着长长的皮毛大氅,是最抗冻的动物,且特别能负重,转场时,几头牦牛就能负载起一应的帐篷和生活用具等,号称“高原之舟”。驱车转过一山又一山,从车窗远望,这里那里,大片的牦牛群,黑色的星星点点,在雪原上格外显眼。
山坡上阳光灿烂,山头云遮雾罩。云雾像大幕,时而拉开,时而合拢,山间的景致若隐若现。汽车一会儿钻进云雾里,一会儿突破云雾,没多久又被云雾掩隐。
上午,在达日县城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坐上车再行驶在路上,云雾散去,天地格外敞亮。云雾飘过黄河,飘上山去。云雾过处,草杆上枯草叶尖上结着晶莹的雾凇,在微风中颤颤微微的,一番别致的景象。
一路追着冰河跑。把一条几丈宽的河流追得瘦小到只有几尺宽,追到只有一尺多宽的冰凌。跃上山坳,车窗外是另外一条反向的小溪。继续追,将小溪追成小河,追成一个小湖泊。湖面冻得结结实实,靠向阳坡脚的湖面已经化开出一片水域。一些野鸭、水鸟标示着春天的热烈,有的在水中嬉游,有的站在冰沿上梳理着羽毛。
车到花石峡。原本计划要到玛多去的,因为临时有事,匆匆往西宁赶。同行的朋友说:“夏天再来吧,夏天的草原碧绿,海拔特别高的山峰上积雪四季不化,夏天看雪山看冰川,更是天地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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