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琼波浪觉,汉地有多种译名,此处不赘。所有名,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不必执著。我的长篇小说《猎原》中,那豁子女人就代表了我的这一观点。书中的她一直没有名字,当人问她姓名时,她说:
一个名字,认啥真?天名字,地名字,百年后还是没名字。除了福大的外,一茬一茬的人,名字比身子烂得快。
所以,那名字,咋译都成。比名字重要的,是精神。
关于琼波浪觉,笔者曾写过一段文字,录在下面,帮助读者了解这位大师:
多年来,我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求索的身影,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伟大人物。但因为独步千古的超迈,他不能在逝去的千年里赢得更多的知音。于是,在岁月沧浪的冲刷下,在历史尘埃的掩蔽下,他的名字渐渐淡出了主流文化的视野。
在中印文化的交流史上,我们总是提到玄奘等大师。是的,玄奘大师以他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光照千古的凯歌,那旋律之壮美,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但在汉语文化体系之外,也有一些光照千古的大师,跟玄奘大师一样,他们同样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曲辽阔壮美的文化凯歌。琼波浪觉就是这样一位大师。
他抛弃优裕的生活,翻山越岭,爬冰卧雪,多次前往印度和尼泊尔,他在一百五十多位文化大师处参学。他像蜜蜂采蜜那样,将古代印度尼泊尔文明中精华部分带回了中国。百年之后,当外道大军的屠刀将印度灿烂的文明淹没于血泊之中时,智慧和文化之光却在喜马拉雅山另一面的大地上生根开花了。像无数条百川入海的文化小溪一样,它同样成了中华文明的有益养分。
正是有了像琼波浪觉这样为人类的文明而忘身的人物,中国文化才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但岁月的沧浪无情冲刷着历史,至今,已经没多少人知道那位大师了。便是在他的弘法之地,大众也已忘记了他。2008年9月,我跟几位朋友专程前往西藏南木林县。在那个蜗居在山洼间的小县城里,很少有人知道这儿曾活跃过一位光照千古的伟大人物。当我们问询那一个个行人时,他们都木然地摇着头。琼波浪觉曾修建的寺院,同样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幸好有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司机的导引,我们才见到了那个曾在历史上发过大声的所在:香匈寺。但除了呼啸如怒龙的河水外,这儿已看不到一点儿喧嚣的气象了。所有曾经辉煌的建筑已经被无常的法则冲洗得一干二净了。那座小庙也寂寞而冷清,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在守候着它。庙中的佛桌上放着一个石头,上面有一个下陷的足印,据说那是琼波浪觉幼年时踩下的,显示了一代大德在瑜伽修炼上的高深证悟。无论岁月之水如何无情,那足印,仍是穿越了千年的风云,一直走进我求索的生命里,成为我写作《无死的金刚心》的一个极好的缘起。
现在,全球化浪潮已破门而入了,连许多西方民族文化也不可幸免地将要成为过去,中国传统文化更是面临着被淹没和同化的危险。虽然那种席卷而来的大潮能让我们感受到别一种全新的文明之火,但同时,我们也发现,那些来自另一个文化时空的东西却无法洗去我们心头的热恼。伴随着丰富的物质生活的,还有一种惨白和无奈。我想,我们在迎接那时代浪潮的同时,还必须拨亮我们的眼球,回眸我们的传统文化。这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于人们所说的“抢救”了。因为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我们在抢救传统文化,而是传统文化在抢救我们。因为中国善文化中独有的精髓,是真的能让我们在热恼中得到一份清凉,在惶惑中找到一份依怙。
我就是从琼波浪觉给我的启迪中得到清凉的。那位求索了半生才证得真理的大师于是成了我生命的图腾。他虽然没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他用他的一生实践了它。我每每在心灵的光明境里见到他,他时而走过充满荆棘的戈壁——我甚至还能看到那些黑色的石子眼睛般望着他,里面充满了不解;他时而登上峭峻的雪山,那裹着雪粒的白毛风一波波裹向他,欲将他裹下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甚至看到疲惫之极的他裹紧身上的皮袄,行走在异国的土地上,那儿充满了各种修道者,他像蜜蜂一样穿行于诸多的信仰之间,寻找着能使自己灵魂清凉的究竟智慧;我还在一个个人迹罕至的山洞里看到了他,他苦心志,劳筋骨,形销神醒,那双渴求智慧的双眸里充满了光明;我看到十数万人簇拥着他,外现上虽然显赫无比,但他仍是那个时代最孤独的灵魂。他证悟的智慧孤标千秋,发出无量光明,成为能清凉人类灵魂的滋养之一。
他,便是琼波浪觉。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抹不去的符号。琼波浪觉是人们对他的尊称,意为琼波族的瑜伽大师。
在一片空明之中,我看到了琼波浪觉。他双眼寒星般朗然,目光显得很深邃。我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的思维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跨越了千年,相遇在一个叫红云窟的斗室里。后来,我将这斗室命名为“光明大手印精舍”。
那便是我凉州的关房。
在那个关房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的时光。我第一次“明白”的过程,就发生在那儿。在那里,我修过八年小乘禅定,修了十二年光明大手印,除了个别的例外,我几乎与世隔绝地生活在那儿。在严格地按瑜伽士的要求修炼之余,我还以写作的方式禅修或是以禅修的方式写作。所以,当有人说,你竟然用二十年时间写了一家农民?我这样回答:不,我仅仅是用二十年时间“完成”了我自己。当然,我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更高意义上的“完成”,会在我日后的生命里发生。
就是在那个我名之为“红云窟”的所在,我相遇了琼波浪觉那深邃的目光。我真正地读懂了琼波浪觉。在那儿,我完成了《大手印实修心髓》。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才一步步走近了他,才终于触摸到他那强健的胸脯上仍在激昂跳动的心脏。我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扑了进去。我感到一种劫火般的大乐和光明,它烧去了我心中所有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