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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默者

2014-10-26 08:3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53025984
内容提要:罗素说:“三种单纯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心腑的怜悯。”

哑默者

\杨宣强

那年,我没想到我会遇到一位上访无果者,没想到他在上访无果后,会爬上高高的铁塔。

那年,我独自一人,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我经常这样行走,没有目的,时急时缓,脚步迟滞而厚沉。汗,雨水一样往下流,汗是被太阳烤出来的,连同烤出来的,还有我的思想。行尸走肉,这词是专门为此刻的我创造的吧。脚步前行着,思维停滞着,街道、楼群、树木、电杆、高架桥后退着,或者是所有的事物在匆忙前行,而我,徐徐后退。我真的明白了,转身后的前行或退却,是多么无助,茫然,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这样的行走,撒播一路的,唯有忧伤。

一段时间以来,一个人孤独的行走,无思无想,无言无语,满脑子的话,不知该向谁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怎么去说,生活忽然让我失语,让我无以言对,在哑默中,我倍感狼狈不堪。这样的行走,不是在路上,而似是走在一片沼泽地里,潮湿、阴暗、污浊、陷落,无处不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切身感受,词汇和语言都是无法表达的,它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无法衔接和沟通,我的孤独、愁闷、忧虑与别人无关,这决定了长长的行走中,我是一个外来的多余者。人行道上的树,挡着硕大的太阳,但却无法挡住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炎热,我的身体成了一条腐臭的河流。所有的路人,比树更麻木,冷漠而匆匆地前行,向着各自的目的地。一个人走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与走在无人区的旷野,有着怎样的疏远和亲近?

思考是一种徒劳,是对无奈现实的躲藏!

稀稀落的行人,站在一处铁塔下,仰面张望,这是我在陌生的城市,看见的少有的不看脚下的土地而仰望天空的人,他们的目光充满着疑惑、好奇、探询,不用看我也能猜测到,悬在头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永远似一张没有清洗的脸,一块破烂不堪的拖布,它把那些肮脏和污垢独自包揽,而制造这些肮脏和污垢的人却是嗤之以鼻,流露着恒久的不屑。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无论如何,那些仰望星空的人永远都是值得我敬畏的。唯美诗人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的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那些闲人,在有太阳的大白天,不可能看见满天的繁星,但他们不沉湎于喧嚣的物质生活,参悟着生活的真谛。我对他们充满着崇敬,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他们。到了跟前,我如他们一样,抬头张望,这一看,我哑然失笑,那几个人,并不是我预想的在仰望天空,而是在看一个铁塔,铁塔由无数大小不等粗细各异的钢铁咬合着,一点点组成蛛网的样子,相互支撑着,把一种坚硬和强大伸向一种空荡和浩渺。

我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脸红,这如同我在路上行走,忽然发现一个人脱了裤子在路上大行方便,暴露着白花花的屁股,我感到羞愧,而那个自行方便的人,却不以为然,我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般落荒而逃,事后反复思量,不得其解,是他应该羞愧的,为什么是我呢?嘈杂纷扰的生活,让人们在太平盛世和香车宝马间恍惚起来,一些人开始迷失,徘徊。是不是衣食无忧、贫困不再,人也就失去了激情和勇气,心灵钙质而硬化起来?在这个物欲大旗猎猎作响的时代,人们的情感、精神、灵魂,是否能找到一处可安放的空间?

生活,时常让人无言以对。

一群闲人,一群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无聊转悠着,用无聊的目光打量无聊的世界。我吐出一口气,想吐出心中的不满。那些人,把目光仍停留在铁塔上,兴致勃勃,我沿着他们的目光向上攀爬,在铁塔的腰部,我看见一个人,正猴子一样挂在上面,但他又远没有猴子的灵朽、活跃、欢快,反而沉重而艰难,他还在往上爬,僵硬的腿,左右伸来伸去的手,让人怀疑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多年前,我患近视,看不清生活,此刻,也看不清塔上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上去干什么?有人在议论,说:“这个年轻人上去干嘛?”另一人应声道:“谁晓得,他开始在塔下座了很久,然后就往上爬,多危险啊。”还有人说:“是不是有病,不然爬那么高干什么?”有人喊:“年轻人,下来,太危险。”也有人嘀咕:“可能是个聋哑人吧,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话的,我们说话他也听不见似的。”这一观点很快得到了大多人的认可,大家附和,对,就是一个聋哑人。可我不信,如果真是一个聋哑人,他也只是聋哑,他一样有着正常人的思维,不然,他爬上铁塔的理由又是什么?我们得为所有的行动找一个理由,人活着就得为自己找一个理由。那个年轻人,我确信他是年轻人,仍在往上爬,身子缓慢而沉甸,偶尔,他会停下,睁着无神的双眼,向空茫的天空张望。我不知道,一个年轻人,不稳稳实实地站在地面,而是要爬上高高的铁塔干什么,他渴望像鸟一样飞翔吗?我好奇起来,对生活,在麻木一段时间后,我是越来越好奇了,它让许多真实的东西变得虚幻,又让许多虚幻的东西变得真实。好奇如一棵青藤,在我心中开始生长、攀爬。在铁塔下,我的双腿树一样扎下了根,仰面朝天,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高高的铁塔上缓慢移动,我突发其想,他该不是受雇于某广告公司,在此作秀,故意矫情的在高塔上来炫耀,吸引人,引起某种效应,达到推广产品的目的。

然而,我马上否定了自己,他没有扯出一块横幅,也没有打出一块牌子,除了向上攀爬,他对一切都表现出了淡漠,他与那些冰凉的钢铁,朋友一样疏远或亲近,一次次把我的心吊到嗓子眼。我是如此不安、惊悸,那么高,难道他没有一丝恐惧?对于所有人来说,在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爬上那样的高度,无疑是一场危险的游戏,是一个巨大的冒险。那么,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他是在挑战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挑战生命的极限么?铁塔下聚集了不少的人,我在人堆里穿得,不停地问,他在上面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摇头,人们议论纷纷,却又莫衷一是。我猜,那年轻人累了,他把整个身体伏在一根斜斜的钢铁架上,一动不动,他的身体似一根芒刺,不是扎在人的背上,而是扎在人的眼里。

“别干傻事,快下来。”

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那一声,似炸雷,又似闪电,更如一贴超强的粘液,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粘住了,那是个年轻人,我穿着简陋的建筑工作服,身上还有泥沙、水泥、石灰和油漆的痕迹,他一脸的徨惑、焦虑、慌张、匆忙,豆粒一样的汗珠密密麻麻的,他的身边,同样站立着如他一样仓皇的人,他们的瞳孔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哀伤。打工者,这是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我的一个直觉,凭直觉,那个在铁塔上的人,也是一个打工者,是他们的朋友,是那种情同手足的朋友。他们一起打工,在艰辛中劳作,挣微薄的工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无论谁的命运出现变节,他们都不会无动于衷,彼此不曾忽略,这是他们在贫穷和困顿中建立的脉脉温情。“别想不通,下来,有话好好说。”他们站在人群中,焦急的吼,“下来,下来,快下来。”那声音,有些无奈、凄怆、恐慌,人们围了过来,怀着一种关心,还有打探隐私的好奇心。

处在铁塔上的年轻人,对下面的事情,视而不了,那些担忧的喊声,他充耳目不闻。他一个人,高高在上,把那些忧虑,留给了同伴,把不可知的悬念投送到人们的目光中。人愈来愈多了,人们意识到,塔上是个正常的年轻人,他遇到了人生的困境,走投无路,茫然中走上了铁塔,可他不知道,铁塔是用来架设高架电线的,不是用来走路的,他走错了地方,现在骑虎难下。他的同伴,不停地向围观的人诉说,他们为那个黑心的工头,挣了大把大把的钱,可他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一点血汗钱,他们一起,找工头,找了很多次,工头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他们不泄气,不灰心,就在事发前,他们在一处高档酒店门前拦住了工头,可工头不给钱,还骂他,扇他耳光,然后,扬长而去,他追,可两条腿怎么跑得赢车,工头早没了踪影,他站在路中央,好久,才跑到了这里,谁想到他爬到了铁塔上?快劝劝他吧,叫他下来,不然要出事的,真要出大事的,人命关天啊!他的同伴,不停地向人哀求。是啊,人命关天,可天从来不关心人的命运。一个讨要工钱的年轻人,他在工头那里没讨到钱,在铁塔上能讨来什么?

我为身处高处的年轻人忧虑,一位高处的卑微者,我能猜想出,他在讨要工钱时的低贱、忍耐、克制。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这是一种心理素质和行为意志力,这比体能的负重极限还要艰难,他无法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这个偌大的城市,他连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或许,对于人生的重大问题,他只能沉默,只能独自面对。铁塔上的年轻人,把自己放在钢架上,像是一条晾在烈日下的干鱼。一条脱离了水的鱼,能走到哪里?也难怪一开始,人们把他当作了聋哑人,他怎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又怎么发现自己的声音,除了山一样的忍辱和沉默,谁会去体验他的忙碌和挣扎?他对人生的感受,与我的感受,是否相同?我感到无比的懊丧,虽说我与他有着不同的生存环境和人际境遇,但我同样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也是一名哑默者。

有人报了警,消防车也开来了,一些消防官兵开始向塔上爬,他们正设法营救年轻人,人来人往,显得紧张而又有条不紊。警车呜啦呜啦地叫着,把所有人的心,鸣叫成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警笛引来更来的人向这里围聚,救护车也赶了过来,几位医护人员用手遮着眼,向上看。围观的人,仰着脸,张着嘴,望着天。有那么一刻,所有的人默然以对。

一位陌生的打工者,他的命运牵动着大家的心。他不说话,无论对生活是热爱还是憎恨,他沉默着,让人疑心,讨不到工钱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无法破译的秘密。说话,是正常人每天不可缺少的,也是每个人必备的生理功能和生存需要,因为有了语言,人与人就有了沟通、交流、理解、信任,当我们能保持正常的话语权时,我们从来不觉得说话是上天对人一种怎样的恩赐,当我们嘶哑,失去发言权,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时,我们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看不清铁塔上的年轻人,他有着怎样的面孔,但我似乎与他心灵相通,有一种隐秘的时光遂道,让我对他有种亲切感。怜悯,油然而生。我知道,当一个人失去话语,他就会显得面部愚钝,模样痴呆,行动滞缓,他会跟不上生活列车,被远远抛在后面。

是什么让人们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是他们自身的逃离,还是强大外力的剥离?我无法给自己作出回答,我不知道,当一个社会的人,他耳不闻言、口不能语时,将会有多少事物一同隐匿,那些孤独、黑暗、苦难、绝望、甚至死亡,能引来多少关注的目光?

听不见外在的声音,对声音无反应,也是一种暴力。

我断定,攀上铁塔的打工者,他一定在沉默的旋涡中搏击了很久,他不是为了看风景,这个冷漠的城市与他无关,他也不是为了破吉尼斯记录,那些与生存关系不大而又不切实际的行为,无法让他感兴趣。我理解,他爬上那么高的地方,只是为了发出自己的声音,用一种别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那里,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屈辱和心酸!人对生存环境的认识,有时是大相径庭的,假若一个人只活了一个春天,他的一生也只记住了春天,他会想像出夏天、秋天、冬天的模样吗?或许,他认为世界只有春天,而又假若一个人只活了一个冬天,从不知春天、夏天、秋天的样子。某一天,当生活在春天的人和生活在冬天的人相遇时,他们交流后能说服彼此,并全面来衡量生存的世界么?城市、乡村,贫穷、富裕,快乐、忧愁,不同生存境遇的人,对世界的认识一定有天壤之别,而大多的感悟,却不能直接用恰当的词汇告诉别人,你的痛苦与我的痛苦是多么不同,你的忧伤与我的忧伤又有着巨大的差别,而你的欢乐与我的欢乐又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生活中的哑默者,我抱着深深的怜悯!

罗素说:“三种单纯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心腑的怜悯。”这位勇敢的人,这位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他能探询每一个个体的思想和感受么?他的思考,是否会是一种逃避。荒谬,是我经常想到的一个词,它是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疏远生活后,远距离看到不老岁月的真实面孔。我站在铁塔下,有些惶惑不安,那个年轻人,把自己变成了一根木头,木木的,不吱声,生活时常让我们无话可说。

暴烈的阳光大雪一样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我看见,铁塔上的打工者,出于求生的本能,把身子紧紧贴在一根三角铁上,他的双臂,因为用力,似乎抠进了铁的肌肉内部,我能感到灸热而滚烫的钢铁传给他的冰凉,阳光照着他灰色而缺乏营养的脸,疲惫、无奈、焦灼,比太阳更霸道地侵遍了他的全身,我不敢看下去,我害怕他如一只不会飞翔的幼鸟一样扑腾着摔下来,怕摔断我脆弱的神经。天空并不明朗,远远近近,有些苍茫,一些乌云在他脚下飘游,那是城市里的几个黑烟筒,一年四季,不停地向外排放着污七糟八的黑色幽灵。周围的人,各抒己见,开始议论开了。他们有的是关注一个人的命运,而更多的人,则是为平淡的生活提供一些生机,大家的生活死水一潭,这个爬上高塔的年轻人成了一颗石子,忽然被投入到了平淡的湖中,激起的浪花刺激人的神经,给人们茶水饭后提供谈资。人们太需要要新鲜的话题,可人们不知道,包括他们在内,他们中的大多数早没了话语权,早被剥夺了发出声音的权力,他们也是无数哑默者中的一个,正如铁塔上的打工者,他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向往爱情,渴望富裕,但一股强大的力量总令他充满沮丧。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他能顺利地拿到用汗水挣来的工钱,我相信,他会感到生活便不太苦,只要辛劳、吃苦、流汗、付出,总有丰厚或微薄的回报,这足以证明生活没有欺骗他,可如今,他发现他被生活欺骗了,一个被生活欺骗的打工者,没有理由不伤心、哭泣。

许多时候,我恍惚而幻灭地想,他的日子是苦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可是,他曾经并不认为自己的日子有多苦,打工挣少量的钱,过简单的生活,吃简单的食物,心怀一个梦想:未来会更美好,日子显得具体而生动,一个不把苦当苦的人,可能活得更踏实。

高高的铁塔,让我晕眩,上面的人,也让我晕眩!

消防官兵早挨近了打工者,正费劲地把安全带和保险绳索往他身上套,闻讯而来的记者,正紧张拍照,镁光灯一闪一闪的,格外耀眼。他们在拍摄时,好似还嫌铁塔不够高的样子,把身体伏在地面,把镜头几乎垂直地伸向天空。近年来,这样的新闻,此起彼伏,可那些记者们,总是乐此不疲。很快,他们会在报纸杂志上,用出很大的篇幅,大肆渲染、宣传、报道,期待独占鳌头,名扬天下,继而带来滚滚财富。而对于高空中哑墨者,他们便不从内心关心,在这种事态度上,他们只是出于职业的需要,而不是出于道义的义务,他们也是哑默者!

那位打工的年轻人,生活中的哑默者,终于被抬上了救护车,人们围堵着,问这问那,他被放到了一个亮眼的地方,成为瞩目的中心,可年轻人微闭双眼,一言不发。我发现人们的天真,没有心的共鸣和灵魂的沟通,怎会有脉脉相通的抵达心的语言?或许,找工者明白,有些事情,只能在哑默中面对!在刺耳的笛音中,车徐徐启动,急促地排出一团黑色的尾汽,然后疾驰而去,很快从视野中消逝。

我望着远去的车辆和渐渐散去的人群,哑默着,静静伫立。

几年之后,我从事信访工作,每次遇到上访者没完没了的诉说偶有厌烦情绪时,我会想起那们爬上铁塔的上访,心静顿时平和起来,开始耐心听上访者讲述,多让人说说话,或许多生活中会少些哑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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