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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大漠深处的声音

2013-08-01 15:31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唐翰存 浏览:59992575

 

苍凉的大漠深处的声音

 

唐翰存兰州交通大学中文系讲师、评论家)

 

雪漠是一位“建构”意识很强的作家。两年前在一次会议间隙,我认识并走访了他。那时他的长篇小说《大漠祭》刚出版不久,正为文坛和广大读者看好。于是我们很自然地谈到《大漠祭》的成就,以及作者此后的创作前景。我的担忧是,作者殚精竭虑地花那么长时间“熬”出了一部心血之作,看上去似乎把他的生活积累和写作资源都“透支”了,那么,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他将很难再写出和《大漠祭》相媲美的作品了,当然更休谈超越前者。我当时把这种担忧说了出来,雪漠却好像不以为虑,一边数着佛珠(他信佛),一边谈他个人的想法。那意思,我渐渐听明白了,简直就是胸有成竹。雪漠欲建立一个博大而丰富的文学世界,就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雪漠要在预先想好的大框架内,分别进行大部头的创造,让每一部作品、每一个文本都凸现各自独特的品质和面貌,互不重复,互为参照,相得益彰。

 

这样大的抱负,不能不令人感叹。这至少可以说明,作者在小说上面的追求,是自觉而宏大的,有着非同寻常的自信。许多想法具备了,只要写作能赶上构思,就可以高枕无忧矣。问题是,一个人的文学创作和他的文学观念,往往是不能平起平坐的,大多数情况下,创作都赶不上观念,低于观念。这也很令人头疼,不知雪漠有没有应对过此等问题。现在新作《猎原》出来了,我听到有人叫好,也有人摇头;原来对《大漠祭》交口称赞的,这次却对《猎原》保持了沉默。我原来在《飞天》上看到《猎原》的节选片段,是写母狼“灰儿”的,觉得读起来有些别扭。作者写狼的心理以及狼眼中的人的世界,想法倒是新颖,却未免有些生硬和隔膜,毕竟,作为动物的狼怎样想、怎样看待人,我们谁也不能准确地揣摩和把握,所以就不好“硬”写。好在我读到正式版的《猎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时候,发现这一章节已经被作者删掉了,心里不由得暗自高兴。

 

跟《大漠祭》相比,《猎原》算是一种延续和发展。《大漠祭》里活动的许多人物(如老顺、孟八爷、猛子、毛旦、花球等),在《猎原》仍然出现,而原来浓墨重彩塑造的主人公灵官和莹儿,这次留下一个伏笔,然后被有意“忽略”了。看来,作者是要写一个“大漠人”系列,多侧面全景式地展现那个特定的环境,“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所不同的是,《猎原》里所描述的生存环境,似乎比《大漠祭》里更为严酷。

 

许多人从《大漠祭》里跑出来,为了求生,为了逃避苛捐杂税和社会的沉疴,跑到大漠深处寻找希望,那里有沙窝,有“麻岗子”、“猪肚井”,可以打猎,可以放牧,可以逍遥,与狼群为伍,与风沙为伴,不求现世热闹,唯求一生安稳。的确,看起来人与社会、与政府的矛盾是大大地缓解了,好像进入了“世外桃源”,但人与自然的矛盾、弱势群体之间的纠纷,却空前地紧张起来。例如,为了争夺一眼日益干涸的水井,“沟南”与“沟北”反目成仇,展开你死我活的拚斗;而猎人与狼的较量,相互的谋杀、报复,乃至一些和解,读起来让人惊心动魄;狼复仇、羊嗜血、硕鼠咬人……在一个个看似离奇古怪的故事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生命的“极限生存”,或者说,是一则类似于《百年孤独》的寓言。通过梦魇般的叙述,小说似乎在昭示我们,人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因为人的缘故,正在发生着一些可怕的变化。小说的结尾是这一群人在沙窝里呆不下去了,带着忏悔或幸灾乐祸,准备“生活在别处”。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所作的一种提头掐尾的阅读,是简单化的概括。对于雪漠而言,他的叙事伦理并不是“教育”,而是“展现”。他最看重的,不是“这件事说明了什么”,而是“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即使他的作品里面可能隐藏着某种深刻的思想,或者内涵,要让读者明白什么道理,那也是非刻意的、另当别论的事情。关键是要把“生活”描述出来,告诉人们存在的事相。艺术地、真实地表现生活事相,似乎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就历练出扎实的写实能力。

 

在《猎原》里面,印象最突出的是生活场景的鲜活和人物形象的生动。作者写大漠的白天黑夜,写猎人孟八爷和猛子与偷猎者的明争暗斗、猛子与狼和“豁子”女人的你来我往、老顺与“疤鸡”们的死磨硬缠,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写得极为精彩,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活灵活现,如孟八爷的沧桑老练、老顺的忠厚幽默、猛子的勇敢粗率、毛旦的上窜下跳、豁子女人的风骚多情,都让人十分难忘、久久萦怀。这些人物首先是活在了作者心中,然后通过细腻传神的笔触将他们再现出来,在文学的画廊里获得永生。而且作者在他们身上所倾注的情感和生死关怀,也是我们能够体会到的,即使对那些不怎么可爱的人物,像杀人放火的“鹞子”、见利忘义的“小豁子”、野蛮愚昧的“犏牛”、“炭毛子”等人,作者写他们时也渗透着同情,有一种看不见的悲悯意识。尽管小说最后是一个悲剧,但那也是一个充满了复杂细节的、有滋有味的悲剧。它让我们在为主人公的命运感到悲哀和惋惜的同时,也反观自己的人性:假如自己就处在那样的环境里,遭遇到那些进退两难的事,我们会表现出怎样的嘴脸呢?会不会把事情做得好一点?这很难说。正如孟八爷摇头叹息的:“这人心,咋这样?”豁子女人说:“不这样,就不是人心了。”

 

在语言方面,《猎原》和《大漠祭》都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即追求语言的原生形态。作者非常熟悉西部民间尤其是甘肃凉州一带的民间话语,通过对方言俗语、土话乡音的巧妙化用,大大激活了汉语的表意功能,提高了作品的艺术魅力。我们读雪漠的小说,往往会产生一种原创的感觉,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语言的功劳。那种贴切地道,那种鲜活生动,那种韵味,是令人拍手叫好的。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像雪漠这样对民间方言充满信任,并乐此不疲地吸收和探究的作家,已经不多见了。这也正说明他的高明过人之处。如果说,《大漠祭》在运用方言上面还有所顾虑和保留的话,那么在《猎原》里,则变得“肆无忌惮”了,不光是人物活动描写和对白大量引用土语、谚语、俚语,就是写景状物,也是一口土腔。“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日头爷白孤孤的,像月亮。一团云,在日头下浮着,溅出很亮的光来。云影子在地上飘忽,忽儿明,忽儿暗。娃儿们就叫‘日头爷串庄子了——”可以看出,这样的描写很有特点,一是比较新鲜,读起来生巴巴的,味道干烈;二是有意把句子放短,以短语刻画,简洁明炼,有人称之为“短促的行腔”。我通读了整部小说,在欣赏作者妙语连珠、娴熟老到的同时,甚至隐隐感到,他在有些地方把方言用的过度了,尤其前几章,读着让人有点滞涩、不通畅、太陌生化。而后就慢慢好了,流动起来了。

 

似乎不能否认,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中的民间方言问题,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许多人出于“很艺术”的目的,喜欢在作品里用方言咿咿呀呀叙述,结果却并不一定理想。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则弄巧成拙。关键是看作者的眼光和能力,看能不能从大量的方言中汲取一些能出彩、有活力、且为一般人理解和接受的东西,能不能对乡野土语进行巧妙的、恰到好处的改造和化用。这是一个作家整体语言才能的一部分,如果连普通话(语)都操练不好、水准不高,那么,怎么可能去鉴别和提炼地方性的语言呢?我看过不少的“方言式写作”,大都把方言应用得很生僻、很丑陋、很蹩脚,读了让人很不舒服。而点化自如、妙笔生花的作家,却不多见,雪漠算是其中一个。雪漠在小说语言上的追求和探索,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在写出《大漠祭》和《猎原》之前,他已经发表过不少的中短篇小说,还专门收集过“江湖黑话”,后来又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进行艰苦而漫长的“练笔”,最终才有现在这个面貌。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发现,作为一个西部的作家,雪漠所关注和书写的西部题材,正需要与此相对应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就像苍凉浑朴的大漠,需要用苍凉浑朴的声音唤醒一样。

 


2004724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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