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为中国文化留下一朵不一样的花
◎听众:老师您好,很荣幸见到您,我也来自甘肃。很多人都认为,宗教信仰是一个民族的行为规范,而我们的民族,总体上来说,恰恰是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不是这一点导致我们的民族做事缺乏原则?这种情况如果发展下去,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想请教的是,您怎么看待现在的这种社会规范?其次,您刚刚谈到,在我们甘肃,乃至西部有很多原生态的文化,那我们应该如何保护和发扬这些文化呢?您作为甘肃作协的副主席,对这方面的问题又有什么建议呢?
●雪漠:我告诉大家,宗教就是我今天谈到的超越文化,用佛教的话来说,它是出世间的东西。就是说,宗教管的是心灵的事情,它属于精神的层面,不是为了掌控外部世界而存在的。如果宗教连世间的事情都要管,那宗教就不是宗教了,而变成了一种披着宗教外衣的政策法规。
我的意思是,谁有谁的本分,谁有谁该管的事情。注意,西方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恺撒的事归恺撒,上帝的事归上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谁把谁的本分做好,不要连别人的事也想管。换句话说,政府的事归政府,宗教的事归宗教,不要互相干涉,更不要形成对立。我们有我们的宗教信仰,但必须遵循政府的政策规范,不能违反国家的法律。做到这两点之后,宗教就会成为我们的另一种灵魂营养。事实上,从某个程度上说,政策规范和戒律是有相似之处的。
佛教的戒律之所以存在,是通过约束力使人学会拒绝,懂得自律,避免受到恶的熏染而堕落;国家的政策规范也是这样,它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避免社会上恶的泛滥。我们必须学会拒绝,才能真正长大;国家和社会也需要一定的准则,才能稳定繁荣。所以,我们不能片面地认为戒律和政策会束缚自由,而应该从中发现值得吸收的营养,让自己的心灵成长。宗教的所有意义,就在于让自己的心灵成长,让自己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变成一个足以与外部世界抗衡,或平等交流的独立世界。只有实现心灵的独立,才可能脱离外缘对心灵的牵绊和干扰,以及心灵对外缘的依赖,获得一种恒常的快乐与自在。所以,宗教和法律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两种重要手段,两者都不可偏废,不要认为宗教无用,也不要轻视法律。
世界在发展,文化和法律也在为适应新时代的需要而不断发展。我们不该盲目地、一味地否定,而要为它提供正面的助缘。因为,文化也罢,法律也罢,发展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对我们进行一种侵略和干预。
不过,宗教虽然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又并非跟生活毫无关系。相反,它与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因为,世上一切,都随着因缘的和合与离散而不断变化,这意味着心外无可靠之物,只有心灵,只有灵魂,只有精神,才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东西。所以,当你主宰心灵的时候,才有可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有个学生告诉我,她很早就发现世界在不断变化,所以对世上一切都非常厌倦,生活得毫无安全感。后来,她遇到一个对她极好的男孩子,于是步入婚姻的殿堂,本以为自己找到精神支柱,但丈夫却突然去世了。这件事打碎了她对尘俗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然而,这股剧痛,却又猛地把她从不安中拔了出来,使她对“不可靠”三个字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发现,既然白昼与黑夜必然不断更替,又何必要求永昼或永夜?换句话说,不安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希望,来自于强求;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面对世界真相时的那种坦然。什么是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既然世上一切都必然变化,必然消失,何不珍惜当下的快乐,为啥还要用眼泪和忧虑,缩短分享喜悦的时间?何不珍惜当下的默契,为啥还要用恐惧、猜度与算计破坏当下的和谐?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不执著。只有不执著任何东西,才不会害怕失去;当你不害怕失去的时候,也就谈不上安全与不安全。
看完电影之后,你还会担心自己找不到电影票,或担心电影票被人偷走吗?一般不会,除非它具有重要的纪念意义,但这意义也是你赋予的。你觉得它有意义,它就有意义;你觉得它没意义,它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说,万法唯心造,执著也是你心头的幻影,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在乎,包括那执著本身。当然,真正的不执著,是消解了恐惧与算计,更加专注地做好手头上的事情,珍惜当下的一切,而不是消极地、不进取地生活。
世界上还有比珍惜更好的活法吗?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懂得“珍惜”呢?懂得珍惜一切的人,即使没有宗教信仰,也必然有真正的宗教智慧与宗教精神。因为他心中有爱,知道为什么要珍惜一切。以是缘故,我常说,宗教是无用之大用,此大用非功利之用,而是作用于每个人力量的源头——心灵。
真正无用的是什么呢?是离开了生活和心性的形式化宗教。
宗教形式非常重要,有时形式就代表了内容,但问题是,有的人在进行宗教修炼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他修出来的东西,他的所有境界,是要对生活产生作用的。这就像你吃了一碗饭,肚子饱了,那么你无论走路、工作、睡觉、看书还是写作,都不会觉得饿,不是说那碗饭只管你吃饭的时候,管不了其他时候。不同之处在于,吃饭是为身体补充能量,宗教则是擦尽心灵的染污,唤醒心灵本有的、不生不灭的、不会消耗也不会增加的能量。
所以,宗教是一种能让社会和谐发展的文化,我们也称之为伦理、道德,促进宗教与法律的良性发展,就叫精神文明建设。
注意!精神文明建设中确实是包括宗教文化的,因为,政府现在提倡的文化强国中,就包括了传统文化的建设,传统文化是儒、释、道,其中道家文化和释家文化中,就有宗教文化,它们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非常深厚、非常博大、不可或缺、不可忽视的宝库。离开宗教的中国文化,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有远见的政府,对宗教文化一向是提倡、鼓励、保护与弘扬的。现在,每个省的科学院都设有宗教研究所,那些学者的职责,就是挖掘和研究宗教文化。政府打压的是什么呢?是宗教自己也反对、也看不起的一些糟粕,而不是宗教本身。
宗教的腐败和政府的腐败都是腐败,这些腐败都是现象,并非宗教与政府本身。
我打个比方,一个人得了严重的皮肤病,身上都烂了,痛苦不堪,旁人看着也觉得恶心,那到底是该把这个人整个处理掉,还是给他治病?答案很可能是后者。腐败就像是宗教和政府的疾病,是他们自己也反对的,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各地政协领导中,有很多都是宗教界人士,这就说明政府对宗教看得很重,既不全盘否定,也不全盘认可,其态度更像是引导,也就是剔除宗教界的糟粕,取其精华。我是宗教信仰者,我能到国家图书馆讲这些东西,说明政府对宗教也不是一棍子打死的,不是说一提宗教,政府就全副武装。我们国家有宗教局,还有宗教事务条例,有专门的官员来做这个事情,这说明国家很重视宗教文化。
所以,不要认为你提倡宗教中一些对社会有好处的东西,也会遭到政府的打压,不是这样的。只要消除偏见,把宗教文化作为人类文化、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从中寻找对心灵有益的东西,汲取营养,让自己成长,我们就能身心和谐、社会和谐、家庭和谐,就会共同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
和谐的世界,就是好多人追求的美好世界,只是有的人对“和谐”有偏见与误解。我们习惯用个人成见或社会共识,为人和事物下定义,这些定义未必就是正确的。所以,佛教提倡放下“定义”,不贴标签,不生喜恶。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宗教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这个孩子身上全是污血,你要用干净的水给他洗澡,洗完澡之后,再把污水倒掉,把孩子留下,而不是把孩子与污水一起扔掉。后者看起来非常荒谬,但现在有的人正是这样——他们看到宗教中的糟粕,就排斥整个宗教,也有一些人扔掉了宗教精神,保留了宗教的糟粕,还把它们当成宝贝,大肆弘扬,结果好多人对宗教都产生了误解。
我以前在人民大会堂讲过宗教,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也讲过宗教,我讲的都是宗教精神、宗教文化,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压制,媒体也在广泛宣传。为什么呢?因为,我讲的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营养,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如果我们把它扔掉的话,就是不肖子孙。我们为什么不能汲取它的营养,让自己变得更加博大一点、更加宽容一点、更加慈悲一点、更加仁爱一点呢?
宗教是心灵层面的东西,心灵要区别于物质,要高于物质。人们如果贪图物质,就跟动物没有任何不同。真正的人,必然会追求精神的东西,也就是拥有信仰——这个信仰没有宗教的名相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具有宗教精神,——我们称之为“神性”。
至于第二个问题:如何挖掘、保护这些濒临灭亡的有益文化?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用自己的稿费,创办了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这个研究院是干什么的呢?它是专门挖掘、保护、弘扬一些优秀文化的。今天的这个讲座,是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的第三个活动单元,第一届论坛是在成都举办的,其目的,也在于让一些有益文化走出历史的尘封,让外界知道它们的存在,知道这里有一些非常值得研究和挖掘的优秀文化,比如大手印文化、凉州贤孝等等。
凉州贤孝就是我刚才即兴表演的那种西部唱本小说。我的好多学生看过我的文章和小说之后,都觉得贤孝很好,西部民歌也很好,但他们要是没有看过我的文章和小说,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现在,凉州大街上仍然有好多盲艺人拉着二胡弹着三弦唱民歌,但是,有多少人会非常认真地欣赏他们的表演?大部分人对盲艺人都是视而不见的,有的人也会给些钱,可是他们很少停下来,听听盲艺人们在唱些什么。因为,现代人很忙,忙着交际应酬,忙着赚钱,没几个人有这样的闲心,去注意身边那些不被人群关注的事情。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种看起来不大起眼的艺术家和艺术形式,也许承载着一种非常质朴、非常博大、非常纯粹的东西,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它们或充满人生智慧,或充满本真情感,或像一声棒喝引起你的深思,或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慰和激荡着你的心灵。
注意!教我唱《吕祖买药》的老头子已经很老了,说不清还能活多久,那些老艺人一旦死掉,就没人会唱贤孝了,我会唱的也不多,那么,中华大地上就再也没有贤孝这个东西了,这种文化也会整个消失。这种损失将是无法挽回的。所以,我成立了文化研究院,现在有很多志愿者,都在跟我一起做一些事情,其目的,就是不希望这些优秀文化从中华大地上彻底消失。
这样的抢救有没有用呢?有用。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凉州与凉州人》,这篇文章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之后,《新华文摘》马上就进行了转载,中国新闻社、新华社的人看了这篇文章,还专门派人来采访我,那一系列的报道,在海内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美国一家电视台的负责人看过相关报道之后,通过外交部,专门派记者到甘肃武威来采访我。后来,凉州贤孝被列入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我们的挖掘、研究、抢救等努力都是有用的,只要我们以现代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把传统文化中非常优秀的部分展现在世人眼前,他们就会从中发现对自己心灵有益的东西。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现在,凉州广场上的贤孝艺人不见了,当地政府认为那些盲艺人影响当地形象,把它跟一些不好的现象并列,进行了“重拳出击”,盲艺人们就不见了。可见,这个工程非常艰巨,不是我一个人,或者几个志愿者就能完成的,它需要更多认可这种文化的有识之士参与进来,大家一起来做这个事情,才能为中华文化保留一个非常优秀的火种。
我一直认为,人的生命非常短暂,因此非常宝贵,必须用它来做一些能为世界和他人带来益处的事情,人生才有意义,我们才能留下一些比肉体更永恒的、岁月毁不去的价值。如果一些朋友也有这种追求,我愿意跟大家一起努力,共同在当下的百花齐放中,为中国文化留下一朵不一样的花。
——摘自《光明大手印:当代妙用》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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