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专注的力量
●雪漠:不过,要实现这一点,你必须先超越你自己,超越你的生活环境。只有实现了超越,拥有了一种超越的格局,你才能拥有更高远的视野、更宽广的胸襟,才能充满爱与智慧。这时,你才能真正地留下一点东西,实现一些价值。否则,你永远都是芸芸众生,包括一些表面看来很卓越的人。因为,他们留不下一些比肉体更永恒的东西。
那么,我是如何实现超越的呢?就像我前面谈到的:第一,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第二,不断进行人格修炼,让心属于我自己。
现在,有些人知道很多道理,却不能控制自己,因为他没有定力,身体不听话。有时,这是因为他受到了外界的污染,形成了不好的习惯,有时却是遗传基因决定的。有的人天生没有杂念,有的人天生很聪明,有的人天生多愁善感、缺乏定力。遗传基因决定了他们。唯一的对治办法,就是持之以恒地训练,改善遗传基因,让身体听心的话。否则,就算你心里明白,只要控制不了身体,你的心还是不会听你的话。
至于训练方法,我的一些书——比如《让心属于你自己》、《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等——已有详细阐述。
要是你没有受过任何禅定训练的话,你可以选择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是背诵经典。
最初,我就是从背诵经典开始训练自己的。我的背诵,以佛家的《金刚经》和《心经》为主。注意,这个方法,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教育家也曾广泛运用。因为,它不但能让弟子传承一些知识,还能训练弟子的定力。
定力也叫专注力,就是瞅准一个目标,坚持不懈,不受干扰。拥有这种力量,你才能放下让你不快乐、让你执幻为实的一切,安住在该做的事情上,用你所有的生命,用你的眼睛、耳朵、鼻子等所有感官,专注地做你当下该做的事情。不要考虑功利,不要考虑得失,也不要考虑成败。该喝茶时,就专注地喝茶;该写作时,就专注地写作;该读书时,就专注地读你该读的书,甚至要专注地背诵一些你非常喜欢的经典。注意,你不能让流行的一切摧毁这份专注。
我不知道同学们能不能听懂这些话?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你记住这些方法,真正去实践,你就会慢慢达到某种境界。那时,局限你的“杯子”,也就是你的功利与执著,就被完全打碎了。你会完全放下自己,像一滴水进入大海一样,变成大海本身。你会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比人类更加伟大的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没有了自己,但你会得到一切。
专注的力量,很可能超过了大家的想象。
曾经有这样一个民间故事:过去有个神汉,他知道一种咒语,能让被人屠宰的牛复活。后来,一个县官抓住他,强迫他说出那个咒语。于是,他为了活命,就把咒语给公布了。谁知道,那所谓的咒语,竟然是文天祥的《正气歌》中那句“天地有正气”。这句话本身没什么神秘力量,但他整天念诵,就产生了一种超人的专注力,甚至可以达到超越生死的境界。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我们可以看成一个象征。
然而,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经典承载其作者的“灵魂”,当你专注背诵时,就会与那些伟大灵魂发生共振,受其熏染、磁化,一步一步向其走近。比如,你专注地背诵《孟子》或《逍遥游》、《齐物论》,就等于在不断跟孟子和庄子对话,他们的智慧时刻在磁化着你,让你的心灵不断变得更加博大。所以,背诵经典,是中国古代一种非常重要的教学方法。我便是在背诵《金刚经》时,不断与释迦牟尼那样的伟大人物进行交流,最后才实现了超越。
在佛教中,有一种类似的修行方法,叫做生起次第。比如,你认为哪个佛菩萨很伟大,就向他学习,走近他。最后,你就会成为他。这一点很像学雷锋——你认为雷锋很伟大,就不断以他为榜样,调整自己的行为,调整自己的心态,最终,你就会变成这个时代的雷锋。接下来,我想请陈思和老师也讲一讲。我以前听过他的课,学到了很多东西,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还想多学一些东西。
◎陈思和教授:谢谢雪漠老师。雪漠老师从大西北跑到上海来,跟同学们作精神上的交流,这是非常难得的。而且,他讲的很多东西,具有非常广阔的生活背景。
我去过西北,也很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就像刚才雪漠老师说的那样。你开车进沙漠,从早上一直开到晚上,还在沙漠里面。那种天地之广,视野之广,跟上海完全不一样。我们看到的上海,是鲁迅先生说的“四角天空”。其天空,是有角的。但在西部的一些地方,你从早走到晚,都看不到人影,看到的只有高天、大地,有时也有群山。你走到黄河边,望着那滔滔不绝的黄河,闻不到黄浦江那样的臭气。在那样的大自然中,你会觉得人的生命非常渺小。在那么广阔的空间里,你就算真的哇哇叫,恐怕都没人会理你。在那里,人的胸襟自然就会变得宽广。当然,就像雪漠老师刚才所说的,也会感觉到死亡和生命的流逝等等,会产生一种忧虑。而且,它会改变你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你会想要把生命投入那片广阔的天地,让自己变得不朽。不是说希望自己的生命永无止境,而是说,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别人,贡献给一个更大的世界。当你进入一种不朽的世界,你自己也会实现不朽。总之,那种感觉跟在上海不同。至于那个感觉对不对,就要请雪漠老师指导了。
雪漠老师是武威人,我没去过武威,但去过兰州、宁夏和新疆,也读过雪漠老师的几部书,学习和领会过他的著作,还开过雪漠作品的研讨会。所以,对他的作品,我还是蛮熟悉的。我觉得,不仅仅是雪漠作品,整个西北文学,都有一种非常崇高、非常宽阔的精神。
刚才听雪漠老师说到他的故事,我就想,世界上还有他这样的人。他真的是经过苦修,才修出了这样的领悟。我自己是个比较有福气的人,有钱进大学读书,所以对人生啊、世界啊,统统没有很深的领悟。听了雪漠老师的讲座后,我才深深地领悟到这种精神。我发现,他今天是带着一颗大心来到这里的。
同学们,包括我自己,常常为一些事情感到忧虑,有些人甚至会跳楼自杀,但这些事情,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我觉得,如果那些跳楼的人能听到雪漠老师今天的讲座,他们就会有一种更深的思考,有一种自己的感悟,就会有另一种人生。因为,雪漠老师通过自己的感悟,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人,怎样才能让心和人生都变得饱满。所以,听完这次讲座,我有很多感慨。我觉得,我们的人生要有一种大的胸怀。而且,这种大也不是高不可及的。至少,实现了这种大的雪漠老师,现在就坐在我们中间。我也希望,同学们能在这样的讲座中,得到一种提升。
我简单地讲几句,因为今天不是我的讲座,留点时间给雪漠老师。
我的老师是贾植芳教授,以前是复旦中文系的教授,他1955年就被抓到牢里去了,然后被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去过一些大城市。刚到上海时,他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后来才平反了。他是2008年在国外去世的,活了九十多岁,一生吃了不少苦。我一直是他身边的学生,所以对他的经历,还是比较熟悉的。他一生坐过四次牢,国民党、日本人、共产党的牢房,他都坐过。他大半辈子,就是在牢房里度过的。
他是山西人,父母都很有钱,伯父是青岛的买办,生意做得很大,很有钱。当时他一被抓进牢里,伯父就花钱把他赎出来,还给了他一笔钱,送他到日本去留学避难。他在日本大学读社会学,导师非常有名,还有一年他就拿到文凭了,结果爆发了中日战争,他就跑回来了。当时他先去的香港。他的伯父写信给他,说你无论如何不要回来,国内在打仗,你先把书读完——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拿到学位以后,回来就可以工作——如果你实在不想在日本待下去,我就出钱让你去欧洲完成你的学业。等到你在欧洲读完书,这里的仗可能就差不多打完了。还有一条路,就是你待在香港不要走,我出钱让你在香港生活,一直等到国内打完仗再回来。结果他不管那么多,直接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还参了军,一直在中条山一带打仗。后来,他先被国民党抓起来,又被日本人抓进去。一直就这样。好几次被抓起来之后,又给放出来,放出来后,又被抓进去。他的伯父就对他说,你何苦呢?他伯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当时的人思想封建,家业只传儿子不传女儿。所以,他伯父想认他当儿子,让他继承自己的公司,就对他说,我这么多公司,今后都是你的,你为啥还要天天在外面坐牢?他回答说,伯父,你出钱让我读书,不就是想让我活得像个人样吗?他的意思是,如果你要我跟着你做生意,这书就不用读了,只要会算账不就行了吗?当然,这说明他对商人的理解是有限的,而且也有自己的想法。
后来我跟贾教授开玩笑说,人家出国留学,都是做海归混文凭,回来当个高级白领,腰缠万贯。这就是我们今天所有年轻人追求的目标,可你什么都不要。那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是你说,我要实现共产主义,那也行,但你晃来晃去,又晃到牢里去了。他说,我也没想到后来我又被抓进去了,我总觉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追求一个更大的东西,不应该追求那些小东西。其实,后来也没看到他追求什么,但这种胸襟,这种理想,就让你无论用什么都拖不住他。
我们现在的很多人只想买个房,所以大家都要出去赚钱,想出国的人,就会放弃国内的一切。但贾教授想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更有意义。不过,他后来还是吃了很多苦头。当时,他是因为朋友的牵连才坐牢的。中央领导、国家领导都不想让他坐牢,因为他的后台很硬。所以领导们就找他谈话,叫他检举自己的朋友。只要他听话,后来就不会那么惨,但他死活不肯说朋友的坏话。他说,某某不是反革命,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没反过党,怎么可能是反革命?结果,他就和朋友一起被抓到牢里去了,判了十一年。出来后,又碰上文化大革命,又判进去十几年,加起来一共二十五年,被政治搞得家破人亡。后来,他的太太也被发配到青岛。不过,最后他的工作还是恢复了。
他告诉我,最初从牢里放出来时,复旦大学里把他叫做牛鬼蛇神。有一次夏天,他打着赤膊,穿条短裤,拉着很重的车,就在复旦大学科学院的院外。那时,刚好有几位中文系的教授迎面走来。那些人都是他过去的同事,当时已很有名气了,但他却变得那么狼狈。他说,自己那时有过一段思想斗争。因为,那些教授没看到他,他完全可以拖着车绕个圈,躲开,不往前走。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迎着自己曾经的同事走了过去。那些人本来有说有笑,一看到他,都呆住了。他们没想到过去的同事变得这样狼狈,一时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干嘛,都呆若木鸡。但我的老师昂着头从那些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说,自己当时心里想着,你们可能比我还可怜,结果没多久,文化大革命真的开始了。
同学们想一想,如果你们碰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很多人都肯定会躲开,不跟对方见面的。但他认为自己无罪,就没有躲。
最后,他被平反了,就口述了自己的一生,录音整理成好几卷回忆录。但因为他一口山西土话,没人听得懂,整理不下来,就把他的录音交到我手里来了。我当时也忙,没时间整理,只整理了一部分。结果,有一次搬家,我不小心把他所有的材料都给弄丢了。因为搬家时很混乱,所有东西都被搬来搬去的。我越是担心的东西,越是放在一个地方,偏偏还是丢掉了。那些材料里面,甚至包括公安局给他的平反证书,很多东西,现在算得上文物了。对贾先生那样受尽苦难的人来说,那些都是很重要的证据,却被我弄丢了。他正在写文章,写一些文件,要用到一些很宝贵的资料,也都丢掉了。
所以,那时我非常痛苦,我想,贾先生一生丢了无数的东西,在牢里,又经历了几次抄家,没想到后面那么重要的文件也丢掉了。我非常非常后悔,也非常非常紧张。一开始,我不敢跟贾先生说,就跟他的女儿说了。他女儿说没关系,你跟我爸爸说去。后来我没说,他的女儿就跟他说了。贾先生对女儿说,你叫他过来,没事的。我就愁眉苦脸地跟他检讨去了。他只对我说:“人的生命最重要,离开生命,所有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有跟没有,是一模一样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感触。这样的话,他还说过很多。像他那样,坐过近三十年牢,一生没有享受过自由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说,在牢里,有一次抢稀饭时,稀饭溅到门上,两个犯人就为了抢门上的一粒米,打得头破血流。他还说了很多这样的事情。最后他对我说,我还在乎你这个吗?丢了就丢了,那都是身外之物。我当时很感激他,不过不是因为他原谅了我的错误,而是因为我感受到他的境界和胸怀,这是我们做不到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坚持一生的追求,一辈子无怨无悔。
后来有一次,我陪他到香港去,他当时从日本回来。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很多同学,都在中日战争时留在了香港,后来都做买卖发了财。他们知道贾先生回来了——因为香港报纸都登出来了——纷纷打电话来联络,还到机场去接他,请他吃饭。吃完饭出来时,贾先生对我说,当时我们都是一起的,结果我回国抗战受了那么多苦,他们留在香港却如此发达。我就问他,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离开香港吗?他想了想说,我还是会走。他说,这些留在香港的人,平时就是做做生意,打打麻将,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摘自《光明大手印:当代妙用》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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