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思考死亡是一种积极习惯
●雪漠:当初,我恐怕要比你们略加艰难一些。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西部文化——为我提供了一种很好的营养。现在,我的很多读者,也在通过我的作品,汲取着这种营养。
曾经有一位上海的朋友,看了我的一篇作品后,对我说:雪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想传播出去。如果别人能早点知道这些东西,或许就会有另一种人生。比如,很多想自杀的孩子,可能就不会自杀了。他说得对吗?对。在我身边,有很多曾经陷入精神危机,想要自杀的人,他们读了我的作品后都变了,最后都能放下、看破很多东西。因为,我的作品,无论文学也罢,文化也罢,都有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不是从书本到书本的,也不是抄袭谁的,是我真正用生命去实践和验证了的。通过一生的实践,我拥有了一种或许能称之为“智慧”的东西。就是它,让我成了今天的雪漠。这个东西,我告诉了自己的孩子,也告诉了身边的很多人,今天,我同样愿意跟同学们分享。
大家可以先看看我背后的PPT,里面有一些图片,都是我家乡独有的东西。它是我的一位学生准备的,他也是复旦大学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一方面担心同学们听不懂我的口音,另一方面,也想让大家非常直观地感受西部的一些自然景观,体会西部独有的一种味道。
图片里的这个地方,是丝绸之路的重镇凉州,也是我的家乡。国家旅游标志马踏飞燕,就是在这里出土的。
这是个偏僻的小城,文化非常厚重,但经济相对落后。很小的时候,我没机会像你们这样读大学,也没机会在今天这样的讲堂里学很多知识。那时,我获取文化滋养的唯一来源,就是图片里这些弹着三弦子的老人。他们总是唱着一些类似于西部民歌的东西,这些东西叫做凉州贤孝。
凉州贤孝跟一般民歌不太一样,它承载了一种超越的智慧。这种智慧,是在反思死亡和无常时出现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死亡,也发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因为,在西部,每次有人死时,人们都会大张旗鼓地奏起哀乐,这时,死亡的氛围会弥漫整个村庄。所以,很多孩子马上就会感受到死亡的存在。我十岁时,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陷入了精神危机。每次想到死亡,我就觉得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
现在,尤其在一些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大家都沉迷在物质和享受中,能想到死亡的孩子有多少?一个孩子一旦想到死亡,就开始成熟了。所以,我虽然在情感上成熟得比较晚,但在智慧上,却成熟得很早。
那时,我的失落不像现在的孩子,只是面对社会时感到迷茫。让我感到失落的,是死亡这个东西。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没有意义。每当看到亲人死去,我就想到,现在得到的所有东西,最后都不会属于我,我的肉体会像风中的灰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总是在寻找活着的意义:我为什么活着?
很多同学不是这样,令他们痛苦的,是将来要选择一个什么职业,为什么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又能怎么样,将来的路该怎么走,等等。但我在童年时,就不断在思考死亡。这个痛苦一直伴随着我,直到三十岁前,我还是会因为这个问题感到焦虑。
因为思考死亡,所以我从小就想留下一点东西。我不希望自己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找不到了。现在有好多人,包括一些年轻人,忽然就死了。他们死前,有职称,有老婆,有孩子,有存款,有房子,可他们一旦死了,这些东西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每逢忌日,亲戚朋友们也只是在坟前假哭一场,眼泪刚一抹干,就聊开其他话题了。再过上一段时间,连这些亲戚朋友都死了,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活过了。
所以,我想当个作家,想把飞快消逝的生活定格下来,想用自己的笔把它们留下来。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初中的一些日记和散文。它们虽然非常幼稚,却是我活过的证据。最初写作时,我并不希望文学能带给我什么东西。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据,是我想靠文学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我即使在成为作家之后,也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时时刻刻都想到死亡。
不过,思考死亡不是一个消极的习惯,它是非常积极的。在西部,很多人都会直面死亡。他们面对的不是城市,不是欲望,而是死亡。所以,西部有很多关于死亡的智慧谚语、格言,比如“霸了千贯霸万贯,临亡了霸下四块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不管你挣了多少钱,掠夺了多少东西,死时拥有的,都不过是四块棺材板。也是因为这一点,好多同学在阅读西部作家的作品时,都会发现,里面蕴含了很多沉重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南方一些作家的作品里没有的。
好多西部作家考虑的,都不是个人欲望,不是找一份怎样的工作,怎样的职业才算好职业,等等。他们在乎的,是自己为什么活着。比如,张承志的《心灵史》中,就有一种对命运的沉重追问。
——摘自《光明大手印:当代妙用》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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