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生命中第一本书
我生命中的第一本花娃娃书,其实不是在舅舅家看到的,而是在邻村一个孩子那儿看到的。我还记得,那本书叫《越南英雄阮文追》。当时,我才发现,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好的东西。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书。直到现在,书也是村里的稀罕物,没多少人家有书的。发现那本书后,我就爱上了读书。我把妈妈给的炒麦子都给了那个孩子,他才把书借给我,但很快,他就要回去了。
回家后,我缠着爹,叫他第二天去城里卖蒜薹时帮我买书,他不识字,叫我把书名写在纸条上给他,我按记忆里的写了,他第二天却忘带了。我发现那纸条时,哭了好久,觉得书肯定买不上了,但爹回来时,却带回了另外的两本书,一本叫《生命线上》,一本叫《战马驰骋》。它们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批书,陪了我很多年,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财富,也是父亲关爱我的一个象征,更相当于我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这些年来,我买下的好书至少上万册了,但这两本小人书的内容,我却一直记得。这故事,我印象也一直很深。当时的好多细节,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我觉得,它们是父亲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父亲不识字,但自从我上学之后,他就一直想办法为我弄书。他赶车外出时,只要见到书,就会给我买上,如果买不上,就向一些他要好的有书的朋友借,带回家叫我看。我印象很深的是《施公案》之类的书。这种书,现在看来虽然很平常,但在那时,是很难找到的。有的书,还是那种很粗糙的纸张印制的,现在如果还有的话,定然是文物级的。那时候,这类书是封建的“四旧”之一,大多烧了。父亲不知道,那些书上的很多字,我其实是不认识的,因为它们大多是繁体字,但我为了不叫父亲失望,还是硬着头皮读它们,半认半猜,后来,竟然知道了几乎全部的内容。自从我能大致读明白书的内容起,另一个世界就向我打开了。它跟贤孝一样,成为我早年丰富的心灵营养,那种无形无相的东西,很早的时候,就渗入我的灵魂中去了。所以,小时候的爱读书,对书的那种偏爱,让我有了以后成为作家的那种基因。这也许就是一种天赋吧。很多东西,在很早的时候,便预示了一种可能性。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自己走过的路,确实如此。
多年来,我放弃了很多东西,以前喜欢弹吉他,后来放弃了;喜欢武术,也放弃了;喜欢抽烟,放弃了;喜欢喝酒,也放弃了。只要它妨碍我追求梦想,或是会损害我的健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只有书,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当然,这也是因为它对我的梦想和人生有益无害——最穷的时候,我哪怕吃不饱肚子,也一定要买书。所以,我家最多的就是书。没有书,我肯定走不出那个偏僻的乡村,也肯定实现不了我的梦想。书中的那些大作家,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知音,在和他们的灵魂交流中,我不断地升华着自己,也开阔了胸怀和视野。如果没有书,我真的不能想象,现在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还拥有梦想。
无数的西部儿女都走出了乡村,可他们的走出,仅仅停留在地理的层面。他们的心,仍然活在西部文化的阴影之下。
我们之间的差别,一是梦想,二是信仰,三是读书。他们过去不一定有机会读书,后来有了读书的机会,又不一定愿意读书。所以,他们的心态走不出来,视野走不出来,境界也走不出来。最后,无论能不能挣到钱,他们本质上都仍然是农村人,得不到城市人的尊重和认同。
所以,对于父亲到处为我找书的事,我终生感恩。后来我能买书时,我都尽可能地买书,宁愿饿肚子,也要买书。我的买,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陈亦新。我一直记得写在家乡墙上的标语:“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即使在我穷到买不起菜时,我家的书仍然很多。其中,我给孩子买的,也是当时在凉州能买到的最好的书。我的买书,直接导致了陈亦新很少买书,他只看书,从来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弄钱买书,这样,他就省下了很多的生命,可以安心去读书、写作。我不仅仅要给孩子生命,更要给他一个向上的灵魂。在我的心中,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家宝。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