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对家乡文化的吸收和了解
对家乡的理解,我经历了多个阶段,正好借此回忆,也将自己的前半生好好地梳理一下。平时,我是懒得归纳和总结的。
很长一段生命里,我总怀疑自己是否活着,经历的人和事,都如梦如幻,都在哗哗地变,心中留不下任何痕迹,自己只是在经历、在体味、在欣赏。有时,明明一些人、一些事与己有关,但似乎又与己无关,自己全然成了局外人,看着那些幻相,或喜或悲。如果没有那一部部书的出版,我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是否真的经历了那些苦乐年华。
我对家乡文化的了解,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启蒙阶段,这是在二十岁以前,那时节,对于家乡,我谈不上了解,我只是在学习。我的一切学习,都围绕着文化课的学习,多注重知识性的学习。
我首先学习的,就是家乡的神秘文化。它对我的一生影响巨大,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进入另一个时空——你可以理解为我独有的精神世界。但那时,世界不知道我。后来,我出版了诸多的作品,有小说类的,有文化类的,世界才慢慢关注到我的存在。因为很多人读了我的作品之后,发现我的小说不像小说,宗教又不像那些制度化的宗教,很难将我归于哪一类。其实,我的那些小说,渗透了宗教的精神和智慧,而那些学术著作,又都不是僵死的教条,它打破了诸多宗教的名相,是我在生活中生起的无穷妙用。所以,我的作品,是我生命中独有的东西,是活的。虽然我自称不要主义,但还是有人将我归于神秘主义等。不过,中国驻法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蒲通先生称我为理想主义,一些评论家还称我为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等,陈亦新在讲卡夫卡的《变形记》时,说我的《西夏咒》是典型的表现主义。事实上,不同的主义者们,都能在我身上发现不同的主义,但单就神秘主义这一点,在第一个阶段中,我接触得最多。当然,这种接触是无意识的,因为我自小就处在西部那种文化氛围里,一个小孩子每天都呼吸着那样的空气,就有了一种基因。
西部盛行神秘文化,因为老百姓相信它,觉得它有用。所以,精通神秘文化的二舅舅,就一直很受村里人的敬重。人们叫他畅半仙。就是说,在人们眼里,他能顶得上半个神仙。村里一旦有人想知道点啥,或者生了怪病,就会找二舅舅打卦、治病。比如,村里人丢了东西时,总会请二舅舅帮忙,二舅舅就会画上一张符,贴在擀面杖上,然后把擀面杖立在门后,念一阵咒子,让门神和土地神帮着找。怪的是,一般情况下,都能找得到。有一次,邻村有人丢了抽水机的电机,二舅舅就是这样帮他找回来的。如果念一次咒子找不到,二舅舅就会把擀面杖倒过来,再念一次。
治病时,二舅舅用的也是这种功夫,
他会先给来人算上一卦,看看对方是不是被哪个鬼冲了,再找对治之法。这种方法很像神婆的禳解,可二舅舅说,他的东西跟神婆的东西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他们有本草,也就是经典。
他所说的经典,后来给了我。
大约在我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我对家乡文化的理解,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我有意识地收集和整理了大量流传于凉州的民俗文化资料,主要是佛道文化资料。一旦遇到类似的资料,我就会抄下保存,婚后,也叫鲁新云跟我一起抄。慢慢地,收藏下的资料便越来越多。那些资料里面,就有二舅舅所说的经典,它虽然不属于正统的佛道文化,但也很好。它们多以手抄本的形式存在,敦煌出土的典藏中也有类似的文献。
在第二个阶段,我对凉州文化产生了盲目的热爱,甚至算得上是一种狂热。我早期的许多修炼,也发生在这个阶段。我主要跟贡唐仓大师、吴乃旦喇嘛和释谛禅、桑杰华旦上师等高僧大德修学、修炼。那时节,我的感性很重,产生了许多宗教体验,有了一些所谓的功力,在凉州双城镇河西小学教书时,用“气功”治好过很多不易治好的病。这个阶段中,对于民间文化、神秘文化,我是全盘接收的。
我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好学好问,刨根问底,对于文化、哲学、生命的东西,我总是充满了敬畏和向往。在凉州,文化人很多,藏龙卧虎的人也很多。小学和初中时,我就经常跟二舅舅去拜访一些高人,也接触了很多神秘文化方面的东西。长大后,我也是这样,每次发现谁的身上有我值得学习的地方,我都会亲近,虚心请教,吸纳接收。换上一些人的说法,我的学习,像海绵吸水一般。而且,我接触所有文化时,都不仅仅满足于知识性的学习,我更注重生命的实践,吸收其精华,让它进入我的灵魂,直至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接触的人多,吸收得也杂,没有太多的筛选,就如蜜蜂一般到处采蜜,然后进入自己的蜂巢,不断地发酵、酝酿、储备。
在二舅舅的身上,我同样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他用了一辈子时间,去深入地研究本土文化,在文化的层面,他的身上,有许多我可以不断深挖的宝贝。我对本土文化的了解,有很大一部分,都源于跟二舅舅的聊天。每次跟他聊天,他都会告诉我很多本土文化里的宝贝,他一辈子积累下的许多故事,最后,都成了我创作的养分。当然,二舅舅的宝贝,指的不一定是功能,而是一种文化的信息。功能,只是人在实践那文化时,产生的一种现象。
后来,我进入了解凉州文化的第三个阶段,也就是实现超越的阶段——我的人格修炼已达到了一定境界——时,凉州文化就成了我文化格局中的一个小元素。它已融入我的基因,成为我的营养,却不再局限我了。这就是我能走出凉州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与我的自省和自强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超越的禅修,让我拥有了出世间的智慧,让我明白了取舍,所以,当我实现了超越,走出凉州时,我便拥有了一个更大的世界。这一特征,主要体现在我后来的“灵魂三部曲”和《野狐岭》等书中。我的前半生,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不断出走的阶段和过程,我通过不断的出走,实现不断的打碎,进而实现超越。没有出走,没有超越,也就没有那一部部作品。
如今,实现超越之后,我又回来了,又在构建另一类作品——这时,本土文化吸引我的,就不是二十多岁时的那些东西了。二舅舅提供的一切资料,都变成了我作品中的素材和营养,但我最感兴趣的,还不仅仅是这个东西,而是它背后的意义。就是说,这种文化中,有没有什么信息,能给当代文明——比如当代的生命科学等——带来启迪?里面有没有一种规律性的东西?
我越是研究,就越是发现这种文化的深厚,同时也发现了它跟整个人类文明的联系。就像正统的佛道文化、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那样,它也承载了人类的一种心灵、灵魂、梦想和信仰。在很多貌似迷信的外相背后,它仍然代表了中国西部一个人类群体的精神追求,这种追求跟整个人类的追求是一体的。发现了这一点,我才能写出后来那些有西部气息,也有人类全息的小说。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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