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十岁开始对人生的思考

2015-11-29 06:2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摘要:对死亡的觉受越深,人对生活的贪著就越淡。

 

 

 

雪漠:十岁开始对人生的思考

 

 

我从小就是一个爱问问题的孩子。我一旦有了追问,就会去寻觅答案。我从小,就不愿糊糊涂涂地活着。

我对生命、对人生的叩问,是从十岁开始的,那时节,我就在思考一些大人才会思考的问题。这跟凉州的文化土壤有很大的关系。

比起别处,凉州人更容易想到死,尤其在凉州的农村。每当村里有人死去,唢呐声就会飘满每一个角落,你根本没办法忽略。天性敏感的我,就在十岁的某一天发现了死亡。

那天,我发现村里有人死了,他闭着眼不动弹,脸色很难看,人们把他装进一个大箱子里面——大人们说,那是棺材——然后埋进土里,很多人都在哭。第二天,他消失了,一切都不属于他了。又过了不久,他的亲人们不哭了,谈论他的人也少了,他的媳妇成了别人的老婆,他的孩子也开始叫另一个人爹爹。他啥也没留下,就连活过的痕迹,也渐渐消失了——这就是死亡。

大人没告诉过我什么叫死,我却怪怪地发现了那一切。从此,死亡就像我摆脱不了的黑洞,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在干什么,它都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地方窥视我,我甚至可以听见它的冷笑。它在等待着一个裹挟我的机会。

没有意义!啥都没有意义!这类念头疯狂地轰炸着我的心。

白天还好些,因为有各种东西往心里进。到了晚上,当我被黑暗所吞没时,那恐惧就逼了来。于是,那种渗进骨子里的寒冷又包围了我。没多久之前,我还是一个跟同龄人一起在土窝窝里玩、在沙洼里打滚的孩子,现在,我却陷入了一种没人知道的恐慌——谁会明白,一个孩子在面对毁灭、面对大无常时的无助?

妈帮不了我,爹也帮不了我,在这个问题上,我找不到任何依靠。没有人知道,一个孩子蜷缩在黑夜里恐惧的感觉。我甚至不敢睡觉了,即使累极后入睡,也常被梦中的黑洞吞噬,然后,我就会被自己的尖叫惊醒。我被噩梦裹挟了。噩梦就像《西夏咒》中裹挟了琼的路那样,裹挟了我,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这种恐慌何时才是尽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飓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几乎被恐惧给撕裂了。有时,我甚至不知道,撕裂了我的,到底是黑暗中的力量,还是我自己的幻想。

不敢睡去的我,就在黑暗中胡思乱想。夜好黑啊,村子好安静,狗也不叫,爹妈都睡着了,我听得见他们的呼吸,还有爹打雷般的鼾声,这让我觉得安全了一些。爹妈都在身边。可他们都不知道,黑暗中藏着一只叫死亡的怪兽,它随时会扑上来,咬住我的生命,狠狠地将它扯离我的身体,然后,我就会在世界上消失,慢慢地,我就会像那些被遗忘的老人一样,变成一个渐渐模糊的记忆。再然后呢……恐惧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多么可怕。

这成为我走向信仰的原因之一。

我对死亡的反思,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二弟去世后的第三年,我才放下了对生命的执着。但是,当你放不下死亡时,它对心灵就是一种挤压。当然,你不能说这种挤压就不好,因为它是一个人真正走向信仰的原因。有些人在亲友死亡时,对无常也会有浓浓的感悟,觉得这辈子很多东西都能放下,不用一直抓着,就算一直抓着,到最后,其实也抓不住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就会淡忘死亡,被欲望裹挟而去。好些人甚至还觉得,淡忘了死亡,就是一种进步。实际上,包括那些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天天面对人的生老病死,有那么好的修道助缘——过去的很多修行人,都选择住在尸林边上,就是想要牢牢地记住,自己的归宿也是那个地方——但其中的很多人,都没有真正地参透生死。要是他们真的看破了生命,放下了生死,他们就不会去在乎那些短暂的名利,更不会为了一时的利益,给自己和别人带来痛苦。有些人并不真正明白,人活在世界上,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死亡,然后开始一段新的生命——在佛教的生死观中,就是这样——这时,那些短暂的名利,就成了过眼的云烟。

对死亡的觉受越深,人对生活的贪著就越淡。我从小就不太在乎金钱物质之类的东西,一方面是因为西部文化对我的熏陶,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从小就对死亡有了很深的感悟。这种感悟一直伴随着我的生命,让我很早就有了一个比较终极的参照系——生死的参照系,当我将很多东西放在死亡面前时,就会发现,它们没有真正的意义。你也只有时时提醒自己,你的身体,只是一个暂时的载体,你的名字,也是一个暂时的标签,它们此刻存在,下一刻,就有可能会消失,或许过上几十年,或许过上百年,但世界上,没有不会消失的躯体,没有了躯体,你这时争夺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所以,我不争。我从来不争。过去有一段时间,我的工资一直很低,但我不争;别人拖欠我的稿费,一直不给,我也不争——主要是我不想花时间浪费生命——我的生命中,充满了一般人认为愚、认为吃亏的经历,但是,正是这些亏,让我放下了很多。也有人会觉得我傻,但对我还是很敬佩的。因为他们发现,我对待他们很在乎的东西时,竟然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其实,我不是云淡风轻,而是从心底里明白,那表面的得失,很快就会过去的,它既然影响不了我当下的生存,也就影响不了我的生命。那么,我就不用在乎这些。当你这么一直观察下去时,就会发现,一想到死亡,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你需要在乎,或能够在乎的,因为死亡一旦来临,你什么都带不走。

我有个学生说,他有一次误解了朋友,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伤害了对方。不过,他在迷惑和难受的同时,也想起了《大手印实修偈颂》里的一句话:“他人与外境,皆为如意宝。幻相于当下,如实明体空。”他想,人总有死的一天,那时,你放不下朋友,也得放下的。那么,何不借助这事来修心呢?何不借此机缘,看看自己的智慧能不能生起妙用呢?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就放下了,甚至没什么放下的过程。奇妙的是,当他忘了这事时,朋友来了电话,向他澄清了误会。没有失去朋友,他当然很开心,但自己放下了那恐惧,才是他最开心的事。因为他明白了,放下得失,才有真正的友谊。

真是这样的,你只有真正地明白死亡就在不远的地方,才会懂得如何去珍惜、如何去相信。要是你懂着懂着,又忘了,你就会重新陷入困境中去的。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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