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雁翼:《大漠祭》的语言

2011-04-19 11:06 来源:《飞天》 作者:赵雁翼

 

《大漠祭》的语言

 

赵雁翼(著名作家、原甘肃省文学院院长)

 

“你要是想看呼之欲出的人物、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的生活气息、丰厚的生活底蕴……那么,你自可以翻开”长篇小说《大漠祭》以饱眼福——这是本书作者在其“序言”中的自我表白。也许有人会说,这未免不太谦虚,甚至有“老王卖瓜”之嫌吧?我则曰,不然。我深知雪漠其人,他是个性情率直而自信心极强的年轻人。他以为他的作品“自我感觉良好”,就绝不会说“拙著十分浅陋,不足以寓尊目”。

 

是的,《大漠祭》的确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优秀之作。它的艺术特色是多方面的,而其中对大众语汇的开掘采撷和广泛运用,是获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因素。雪漠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他对家乡丰富的民间方言极其熟悉,因而使他的作品闪射出浓重的地方色彩。例如年长者斥责后生小辈,不说“豁出我这条老命,和你小子拚了”;却说“豁出我这张老羊皮,换你一张羔子皮”!又如形容父母多子多女,到头来还得老人操心,就说“老母牛养了十个牛,事事离不了老母牛”。——比喻形象生动,非常鲜活贴切。

 

幽默风趣,又是大众语言的一大特色:把人民币叫做“票老爷”,将手铐称为“罗马表”,对执行枪决这可怕的事儿,却戏谑为“吃铁大豆”……已经令人忍俊不住;你再听听这一对儿青年男女的情话,双福媳妇说:“其实,你心里的嘀咕我知道,你是童子鸡儿,我是二婚头。”猛子笑了:“啥童子鸡呀,早踩过蛋了!”这种含蓄而又赤裸、放荡而又诙谐的妙语,信手拈来,不着痕迹;而对此时此地的这两个人物,则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可谓刻画入微了。

 

《大漠祭》的责任编辑——上海文化出版社的吴金海先生在《编后记》中说:“这里杜绝一切干巴没有个性的书面语,也没有佶屈聱牙的欧化句式,贯穿始终的是农民日常使用的口语。”这对作者语言特色的评价是非常恰当的。

 

孟八爷对精神失常的五子痛惜地说:“我是眼睁睁看着这娃儿长大的,从玩土窝窝、拍馍馍光光,到长成个墙头高的汉子……”乡下孩子,没有什么托儿所、幼儿园之类的去处寄托。他们从低幼年龄起,就自个儿滚土窝窝,玩“过家家”;因为经常有饥饿感,拍馍馍光光、进行精神会餐,便是他们最爱做的游戏。这些土头土脑的小娃子,在老人眼皮底下,不知不觉长大成人,变得像墙头那么高了……语言的惟妙惟肖,达到了极致!再看老顺的这段心理活动:

 

活就是了。一锅水,一把米,几个山芋,一把面,不也养活了祖宗几十辈吗?凉州人不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吗?没啥多求的,只求一锅水里搅上几个米颗就成,能养命就成。养不了命也成……

 

活画出一个被苦难命运磨光了棱角、只求苟全性命、逆来顺受的“老顺民”的心态,使用着极普通的字句,却刻画得人木三分。

 

再听听双福女人这段振聋发聩的话吧:

 

我想通了,钱是个啥?花纸。我不能眼望着那些花纸活守寡。你不娶也没啥,世上的男人又没有叫霜杀掉。再说,哪个男人也一样,我算看透了。说穿了,男人只是个屌,不要把他当成人。只有把他当成屌时!才称职。别的,哼!

 

这个被“暴发户”男人即将遗弃的女人,头脑清醒,性格刚烈;她将双福许诺如果离婚就给她的二十万“票老爷”视同一堆“花纸”。她是生活在老沙窝里的尤三姐。她看透了双福、猛子一流的男人,只有把他们看成性工具——“屌”的时候,才够格儿;一旦把他们当成人看,就不成个人样了!

 

我读了《大漠祭》第十一章,感到作者运用群众语言的得心应手,对人物性格及其内心活动的刻画,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两亲家母惟妙惟肖的对话,女儿兰兰的诉苦,句句都是词令妙品:

 

亲家端过馍馍盘子,沏了杯水。“你先尝些馍馍,先压压饥。”

 

“不饿,不饿。”灵官妈推辞道。

 

“亲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啥假哩?又不是外人。你是怕我的馍馍生着哩?怕吃坏你的肚子?还是怕我放了老鼠药呀?尝些,少尝些。”说着,亲家把馍馍掰开,硬往灵官妈手里塞。她只好接了。

 

“哟,亲家的好面活。”

 

“叫亲家笑活哩。好嘛,谈不上。但熟是熟了。哪像亲家你呀,做的馍馍和面包一样暄。你那一手传给你姑娘一半就好了。莫非你这一手绝活也是传子不传女呀?嘻嘻。”

 

在亲家母面前要贬低儿媳妇,却巧妙地以“弦外之音”笑谈出来。农妇之智,何啻于一个鼓舌如簧的雄辩士!

 

只有在母女单独相处时,才敢对婆婆之可恶尽心倾诉。且听兰兰是怎样说的: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定是那老妖说我偷着吃了,拿她的零花钱了。”兰兰流出了泪。“那老妖在人前编排我不止一次了。我怀那个娃娃时,想吃个炒鸡蛋,吃了一个。她就说我偷着吃。你说,谁没‘害’过个口呀?有爱吃酸的,有爱吃甜的。可我偏偏爱吃个炒鸡蛋。你说,妈,才一个。老妖就指桑骂槐了半个月。娃娃流了,总该饶我哩吧?我喝了凉水,为啥不喝?气头上我还想上吊呢。还有,五奶奶上回头疼,买去痛片,没钱——就那个五保户。问我借,我哪有钱呀?正好她桌上有一块钱,我就给了五奶奶。她就在背后说我手脚不老实。你说,妈,这还算个大人吗?我再眼小,总不是只值一块钱吧?”兰兰哭出了声。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听听白福妈这个口若悬河的乡下婆姨,在邻居面前对儿媳妇兰兰的编排和诅咒吧:

 

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能看了人的皮皮儿,看不了人的瓤瓤儿。把她当成棵珊瑚树,谁知道是个红柳墩。早知道是这么个货,宁叫儿子打光棍,也不叫娃子受这个罪。自打这骚婆娘进了门,娃子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

 

再听听这位恶婆婆,故意使用扫帚朝儿媳妇身上扬了土,还冷嘲热讽挖苦个够:

 

哟,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怕土?为啥不生在城里呀?为啥不当娘娘呀?为啥是个小姐身子丫环命呀?粘点土天就塌了?农民哪个不粘土?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怕土?到城里去呀?哼,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就这样,作者充分发挥大众语言优势,通过婆媳之间的龃龉,渲染人物命运际遇力透纸背,令读者对这个因“换亲”而坠入火坑的农家女孩,扼腕痛惜不已!“兰兰心里疼,真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妈。但除了妈,又能告诉谁呢?世界真大,人真多,可兰兰的世界小,兰兰世界里的人也少。能在妈的怀里哭,是兰兰的享受……”这真是刻骨铭心、感同身受的描写。

 

《大漠祭》的作者,不仅善于用生动的群众语言摹写人物对话和刻画人物心理,其叙述语言亦极富表现力。例如赞美老顺家一块耕地:“这是坟地。这儿埋过许多强壮过的男人和风骚过的女人,他们的血肉和骨头都化在土里了,土质就似渗了油,黑黝黝的。握到手里,质感好,能保水。”这明白如话而又充满诗意的语言,赋予被描写的大自然——土地以灵性和生命感。在一次《大漠祭》的研讨会上,与会者对雪漠描绘无比广袤雄奇的瀚海大漠景象的文字赞不绝口,我也深怀同感。

 

有人开玩笑说,《大漠祭》写绝了沙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慨。因篇幅有限,这里不能——举引,读者自能在检阅原作中得到具体印证。

 

毋庸讳言,《大漠祭》作者在运用方言土语时,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对大众语汇的“矿藏”,优选提炼不够,就给人以“拾在篮里便是菜”的感觉。像书中引用的某些歇后语、民间小曲,格调不高。也有不少土话读音不准或生僻难懂。另外,由于缺乏考证研究,对过去时代的某些事物以讹传讹,产生常识性错误……因而造成读者阅读困难,甚至成为“白璧之瑕”,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作品整体艺术之完美。

 

上述有关具体问题,我在研讨会发言中都已——指出,希望作者在《大漠祭》再版时参考修订,这里就不再多谈了。总之,—部小说不仅是给本地区的人看,还要给全国读者去看;特别生涩怪僻的方言土语,在采用它的时候,必须考虑对方能不能理解和接受。何况,文学作品亦承担着“纯洁祖国语言”的神圣职责,作家不能不给予足够的重视。

 

(刊于《飞天》200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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