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灵性文化能照亮人的灵魂
●雪漠:几乎所有作家都离不开自己的土壤,你也是如此。读你的作品时,我发现,甘南文化的气息已经渗透在你的所有作品当中,你的一切掩饰,都不过是在进行一种文体上的创新,它改变不了你文章的“味道”。这一点在《轻柔之手》中表现得格外明显。请你谈一下甘南文化对你的影响。
◎张存学:《轻柔之手》的创作背景并非甘南,而是我的老家靖远,甘肃的一个小地方。我出生在甘南,而且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多年,后来又在老家靖远县生活了十年,所以,这两个地方的文化我都非常熟悉,因此也就有了一种比较的可能性。相对而言,甘南这块土地对我的滋养还是非常重要的,后来我也一直在思考,甘南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最后我得出的答案是,它主要还是在精神层面影响了我。
甘南那块土地上的人不是平板的,他们有着一种巨大的精神背景,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放置于这个精神背景中考虑问题。所以,一旦甘南人跳出那块土地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那么这个巨大的精神背景是什么呢?它可能是藏民族、藏文化长期形成的一种氛围,其次就是藏传佛教对整个雪域高原的影响和凝聚所形成的一种特定状态。具体来说,我认为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重要的是为了一份尊严感。这种需要实际上是人的天性,也是人对自我生命的一种认知。按照道德评价方面的说法,就是他人的肯定、尊重和敬仰。在甘南那块土地上,人们对生活技巧可能看得不是很重,他们更看重的是你的人格怎么样。如果你有高尚的人格,在甘南就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与敬仰。这也是藏传佛教的一个传统。另一方面,在过去,甘南的大多数人都过着游牧生活,游牧民族天然地将人性中的许多东西保持得非常好,因此甘南的民风仍旧非常淳朴。在这两点——藏传佛教的传统以及游牧民族的天性——的影响下,那块土地上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
如果当初不在甘南,我或许就走不上创作这条路。因为甘南独特的地域文化给了我一种眼光。比如,在老家靖远那十年的生活,使我对当地文化有所了解,《轻柔之手》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诞生的,但是我并非用靖远的眼光来观照靖远文化,而仍然是用甘南的眼光、甘南的精神来观照靖远这片土地,观照当地人的生活状态,因此我的创作中才会出现一种大的东西。如果我一直在靖远生活下去,让靖远文化影响了我的心,那么我就不可能搞创作。因为,相对来说,靖远这块土地受汉文化的影响比较大,这里的人更注重生存技巧方面的问题。实际上,不只靖远,中国大多数依靠汉文化滋养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一种状态。但甘南给我的精神滋养,却是一种无法言传的东西。留在甘南的时候,你或许觉察不到这一点,可是你一旦走出甘南,就肯定能感受到它。比如,九十年代初,我生活在兰州,那块土地一直让我有一种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后来才逐步适应,但在甘南的那段生活却不是这样,它一直让我觉得非常踏实。这一点,只有离开了甘南,我才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甚至意识到,它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虽然我不太懂藏语,而且主要生活在合作。
在藏语当中,合作被音译为“黑措”,意思是羚羊出没的地方。在这里接触到的一些藏族人,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中的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则是我的老师,我从他们身上吸收了很多东西,潜移默化地得到了一种人格上的熏染。因此,当我从靖远移居到甘南之后,那种得天独厚的文化氛围就清洗了一些我在靖远养成的习气。
这就是甘南文化对我的影响,你能不能也谈一下凉州文化对你的滋养?
●雪漠:甘南虽然有临夏这些地方,但它的文化仍然是相对封闭的。在这一点上,凉州与甘南非常相似。凉州的文化也是相对封闭的。因此,这两个地方的文化才能被相对传统地保留下来。
凉州文化很有意思,表面上你看不到什么深层次的东西,但如果你用心去挖掘,就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实际上,任何一种文化只要传承千年以上,它的信息就会变成一种类似于暗能量的存在,我们称之为“大地的灵性”。我的小说《西夏咒》中的阿甲,就是这种灵性的载体,所以他长着一双沧桑的眼睛,能够穿透千年的时空,俯视这块土地,而且他的个性中充满了悖论与矛盾,很难用一句话来衡量,非常复杂。凉州文化也是这样,它属于真正的“杂种文化”,是一言难尽的。在这一点上,它与甘南文化不太一样,甘南文化中间的藏文化比较纯粹。
前几天,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甘肃的“杂种文化”》,后来被新浪网推荐到博客首页,里面专门谈到了甘肃文化的复杂性。而且,这种复杂性在凉州文化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凉州这块土地的包容性与封闭性,导致各种文化都能在这里落脚,而且不会轻易被其他文化所取代或者同化。因此,凉州文化异常丰富,有佛教文化、道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也有诸多本土文化,你根本无法简单地将其概括清楚。不过,由于一些外在因素的干预,凉州的文化结构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我举个例子,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一种历史相当久远的文化,它曾经深深地影响着凉州百姓,甚至可以说,它本身就是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但它正在被现代人逐渐忽略,那就是萨满教文化。比如说,政府早前一直在打击一些叫做“神婆”的人,将这些人承载的文化归类于迷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仅仅是不能理解这样的一种存在。实际上,诸如神婆子这样的存在,是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一种凉州本土文化,它们都属于萨满教文化的产物。过去我曾经深入采访过这一类人,也曾亲眼见证过某些现象的真实性,因此我能够理解,一些看起来非常神秘的仪式,确实可以调动宇宙中的某种暗能量,促使某些愿望的达成。所以,后来我就在“大漠三部曲”中描写了这一类人,并且在萨满文化受到挤压的时候,通过多种不同渠道对其进行了保护。我觉得,即使现代科学不能解释萨满教文化中的好多东西,某些唯物主义者也不愿意承认这种文化的合理性,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毫无意义。而且某些政府官员们根本不知道,就在自己打击这种文化的时候,中国社会科学院正在提倡“把中国的萨满文化传向世界”。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文化具有它独特的价值。例如,萨满文化认为万物有灵,就是说,它认为大自然的一切都有灵性,因此它提倡人们不要伤害大自然,要敬畏大自然。显然,诸如此类的文化理念正是这个时代、当下的世界所需要的,它值得被世界所认可。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凉州大地千年来的安定与和平,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来源于文化的作用。因为,萨满教的土著遗留文化,以及鸠摩罗什前后传承下来的佛教文化,早就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形式,渗透到凉州百姓的诸多风俗习惯、民众心态与文化心理当中,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形成了这个地域非常独特的一种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凉州百姓非常重视文化,甚至从心底里敬畏文化。
比如说,在凉州,我无论参加哪一个聚会,只要人们知道我是雪漠,是《大漠祭》的作者,那么不管他是官员还是富翁,都会对我表现出一种尊重,甚至是那个场合里最大的尊重。在别的地方,例如温州,作家们肯定得不到这样的一种待遇,因为温州人不重视作家,他们更看重一些成功的企业家。
凉州跟温州刚好相反。直到今天,凉州人仍然是敬惜字纸的,就是说,他们认为写有文字的纸张非常珍贵,不能被亵渎。他们甚至认为书有辟邪的作用,只要在枕头底下放上一本书,不管什么书,他们都会觉得非常安心。有的凉州人在盖房子的时候,还会在梁上放一本书,正如其他地方的人会在新房的横梁上放金放银一样。这些细节看起来属于风俗习惯,但它显露出的,却是凉州人对文化的敬畏,这种有所敬畏的文化是有传承性的。我就专门搜集过一些以手抄本的形式传承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里面记载了诸多民俗文化,其内容博大丰富,堪比敦煌学。
在这一点上,甘南文化与凉州文化之间也开始出现了相似之处。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前段时间去过甘南的一些寺院之后,我发现,甘南的寺院里有的喇嘛竟然出生在伊斯兰教家庭,而当地的藏民中也有信仰伊斯兰教的人。这一点非常耐人寻味。它说明,甘南文化跟许多人理解的那种东西已经不太一样了,出现了一种文化之间的交融,而这片土地也因为交融变得更加博大了。
◎张存学:藏传佛教文化本身就是一种包容性非常强的文化。甘南的藏传佛教主要以格鲁派为主,而这里的拉卜楞寺又是格鲁派六大寺院当中学术氛围最浓的地方,这一点在西藏等地也是被承认的。所以,甘南的文化背景不是完全封闭的,相对来说,它应该属于一种放射性的文化体系。
我九岁离开甘南,十五岁又回到那里,直到三十几岁才再次离开。九岁的时候,我根本不了解那片土地,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属于青藏高原,那时我心里没有这些概念。后来我才知道,甘南那块土地上的藏传佛教中出现过许多高僧大德,他们在学术上都非常有建树。包括我对藏传佛教的研究,也是从离开甘南之后才开始的,但我了解到的东西仍然仅仅是皮毛。总之,甘南带给我的影响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潜移默化的东西,所以我很少以甘南为背景来进行小说创作。我越是了解它,就越不敢写,因为我越是了解它,就越会发现这种文化的深邃。
●雪漠:这就是我们之前谈到的,灵魂与精神在创作中的巨大投影。我在你的小说里看不到任何甘南的符号,但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你的文字背后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它一直在观照着你的创作本身,这双眼睛,可能就是甘南文化赋予你的。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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