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我人在哪里呢?我还能否回到我渭河岸边的家乡,徜徉在林中的小路上呢?
雷达:我们何时归乡
今年初,在北京的雾霾中,接到了学生张晓琴打来的电话,她说她的博士论文快要出版了,希望我能作序。我应了下来。因为这是我自始至终指导的论文,记忆犹新。
自2002年起,我应邀在母校兰州大学做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至今已带出十余位博士了,这些学生中有两位的博士学位论文是生态文学方向的(张晓琴;宋俊宏)。还有一位刘青汉,虽然毕业论文没有做生态文学,却是个身体力行的“生态主义者”,他不仅自费编选了生态文学作品选,还撰写了不少生态文学文章,他为了城区修路少砍一棵大树,奔走呼号,他在兰州西面郊区包了农民的地来种,进行无农药无化肥的绿色种植实验,结果如何无从知晓。虽然我们就此交流的并不多,但我心下对这位同学的行为是赞许的。他们几位的选择引起了我的思考。从步入文坛与批评界至今,我一直侧重于当代文学思潮与重要作家作品的研究,虽也关注过生态文学,不过偶尔为之;而他们,我的这几位学生,为什么对生态文学情有独钟?或许是和他们生活的那个因大气污染而闻名于世的城市有关吧?
张晓琴博士的论文《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选题较早。当时研究生态文学的人还不多,我还记得她在开题时就选题缘由和意义所进行的阐述:全球的生态危机、文学的另一种承担意识。此后她一直奔走于研究生态文学的路上。在写作过程中,她也有过动摇——她发现当代真正杰出的生态文学作品也有,却并不多,加之此前她一直对知识分子问题和当代诗歌很感兴趣,颇有积累,于是想过改题。但我还是鼓励她继续前行,把生态文学做下去,正是因为生态文学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并不显赫,甚至有些人对其轻视,而它本身的意义又是一个巨大的潜在,研究它难道不是一件有长远意义的事情吗?
研究生态文学最危险的就是陷入一种环境为中心的陷阱,一提到生态,马上会让人联想到生态危机。也的确是这样,今天,我们这些“地球公民”遭遇的问题之一就是荒漠化、大气污染、海洋污染、地球升温、能源危机等问题,而这些又是从何而来呢?从人而来。我认为要从根本上研究生态文学,就要从人类的行为——哲学观念上来重新思考。或者说,生态文学的第一要务并非揭示生态危机本身,而是要建立一种新的哲学观。
人类在蛮荒时代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便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那个时代,产生了自然崇拜。后来英雄时代来临,个人开始被众人崇拜,其中混合着此前的自然崇拜。到人类有了文字,并逐渐小规模战胜自然时,自然崇拜退隐,多神时代也向人类告别,宗教时代来临了。再后来,人类发明了科学,开始向自然宣战并力图战而胜之,众神死亡,伦理关系局限在人与人之间。当下人类几乎彻底地放逐信仰与精神,惟物质技术至上。在这种情形中,人类面临的最大命题是人类与地球、人类与其他生命之间如何重建和谐的伦理关系?这难道不能构成一个新的哲学命题和一个文学命题吗?我们实在不应该停留在征服自然的哲学时代了。一个新的以生态哲学为出发点的时代已经到来。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在其《冤家,一个爱情故事》中借赫尔曼之口说:“人类对别的生命的残暴行为,与纳粹无异,人类在别的物种面前不可一世,充分表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种族主义,它们信奉拥有暴力就是拥有真理,让我们比较这些故意而明显的杀戮,一群生命在另一群生命的股掌之中受着煎熬与折磨。有一些人声称动物的痛苦不能与犹太人或是奴隶受的苦难相提并论,事实上,它们是一样的,对这些大屠杀的牺牲品而言,它们的灾难与痛苦还是持续着”。地球上的各种生命有机体应该互相依存,共同按照生态学规律,和谐地生活在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具有自己的生存权利,理应得到尊重。人类应该重新确立在自然中的伦理关系,必须与其他生命之间重新结盟。让我颇感欣慰的是,张晓琴的论文中已经表达出了这一重要的思想与命题的消息,虽然她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生态文学的大厦,但毕竟已经作出了很大努力。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中既有对生态哲学和生态伦理学的探析,有对于生态文学精神资源的中西探寻,亦有对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重要文本的细致解读。当然,毕竟写作时间较早,也有一些不足之处,譬如对理论的研究与文本的细读的结合有时不尽人意,缺少对新近一些生态文学作品的研究。但瑕不掩瑜,我以为,她写得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生态文本的细读与评述部分,她对苇岸、张炜、韩少功、马丽华、姜戎等作家作品的研读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视角和感悟,有些分析则超出了生态文学自身的囿限,走向了存在的层面。海德格尔云:“诚然,人在其活动中创造作品时是充满劳绩的;……诗意是与一节劳苦功绩相对立的,而并不属于人的劳苦功绩”。的确,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的此在何尝不是天地的一种捐赠呢?
生态文学在我看来就是人类归乡冲动和向往人性复归的一种表现。我生在甘肃,自小在兰州、天水两地生活长大,对那里的一切充满情感,这也是我之所以愿意回母校执教的重要原因。我也常常产生归乡的冲动:我会想起天水老家门楣上“耕读第”的残匾,极亮的阳光照进家里,细细的纤尘轻舞到几排书架上。我想起渭河的波光和磨坊里急速转动的水磨;想起河边上闲置的渡船,有人需要时,就摇着它们渡到对岸;想起渭河滩上灰颈鹤与白鹭鸶优雅安详的身影,小孩走近它们,它们泰然自若,并不惊飞;我想起冬季渭河上柔软的草桥,每当农人推着独轮车走过时,便发出轻轻的呻吟。我还想起掉进水渠漩流中幸被路人救起的一个孩子,那,就是儿时的我。而现在,走在故乡的巷道里,被钢筋水泥覆盖的路面和鳞次栉比的小楼,常让我产生错觉,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好像所有的地方都变得越来越相像,好像所有的乡村出于同一个模式。
写到这里,抬头西望,天空中依然雾霾重重。“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我人在哪里呢?我还能否回到我渭河岸边的家乡,徜徉在林中的小路上呢?
【作者简介】
雷达,甘肃天水人。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先后在全国文联,新华社工作,后任《文艺报》编辑组长,《中国作家》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论文集《小说艺术探胜》《蜕变与新潮》《文学的青春》《民族灵魂的重铸》《传统的创化》《文学活着》《思潮与文体》等共八部,二百六十万字。著有散文集《缩略时代》《雷达散文》《雷达自选集》等,以及杂著《雷达〈白鹿原〉评点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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