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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沙漠游学忆及父辈们的艰难

2019-06-04 22:2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王军 浏览:24716423

沙漠游学忆及父辈们的艰难

\王军

今年五一,我有幸参加了在武威举办的“雪漠创意写作班·凉州文化游学”活动,感触很深。阅读雪漠老师的作品已有几年了,对书中常常见到的凉州、西部自认比较熟悉,但当我来到这块土地时,眼耳所见所闻带给我内心的感受,与我去之前时的想象完全不同,虽然那里的生活我很熟悉。

写作班的第二天下午,学员们备齐了各自的“装备”:防晒霜、墨镜、防晒服、口罩,厚薄衣服。到了腾格里沙漠。第一次到沙漠的朋友们呼喊着,赤脚蹦跑着,有的甚至在沙漠中翻滚着,玩得兴高采烈。几十年没再来过沙漠,这一次,居然以“创意写作”来“游学”,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看着远处一队骆驼载着游客们缓缓地走向远处的沙堆,不经意中,一丛丛低矮的植物跃入我的眼帘。哎呀!那可是梭梭苗呀!看着看着,忽然,一段久远的生活在我脑海中闪现了出来。

梭梭生长于沙丘、盐碱土荒漠、河边沙地等处生存在沙漠边缘,燃烧时火力旺,是优质薪炭林;喜光,能适应降水量仅有几十毫米而蒸发量高达3000毫米的大气干旱;耐热,梭梭在气温高达43℃,地表温高达60-70℃甚至80℃的情况下仍然生长;抗寒,能够忍受-40℃的低温;耐盐,成年树在土壤含盐量达到3%时仍能顽强生长。梭梭树的种子,被认为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种子,它只能活几个小时。但是它的生命力很强,只要有一点点水,在两三个小时内就会生根发芽。(百度百科)

这里的春夏秋三季非常短暂仓促,冬季极为漫长,常伴有大风和暴雪,气候严寒。所以,即使这里可以发展畜牧业,有生存之资,生活在这里也不会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数千年前,这里的生活必然是艰苦的。

——雪漠《匈奴的子孙》

这是雪师在《匈奴的子孙》里的一段话,有些读者们一带而过了,但,有过类似生活经历的我,被作者朴实的语言引发了强烈的共鸣。只是,上面那段话中的“数千年前”,在我的记忆中,却是几十年前的事,这源自我生命里的一段经历。

 做饭取暖的材料哪里来?

我要说的艰难,发生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那时的中国社会,接连发生了政治环境的变动,很多人的生活受到影响。我父亲因家庭成分的原因,被单位从新疆农八师机关下放到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最近的一个连队。那个单位,按原有的称呼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第八师148团新生连。

连队,相当于内地的一个村。新生是什么意思?就是监狱的犯人被释放得到了“新生”的那个新生。听了这个名字,熟悉那段历史的人就会明白那是个什么单位了。那些被下放的人,都是政治成分、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连队是临时组建之后,随着运动的不断变化,规模在逐步扩大,构成的人员来自全国各地,以上海、浙江、安徽等地的人居多,还有极少部分退伍军人和当地的原住民。连队约有百户人家,具体多少人已记不清了。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居民们的住宅与最近的沙漠不到一里地,中间隔着一条人工开挖的水渠,渠里没有水。连队组建之后,一直不断增加着携家带口而来的各种“分子”们,使得人口迅速增加,遇到了很多困难。那时,口粮食还不缺,但缺很关键的东西:生火取暖的燃烧材料。

现在,大家都是用煤气生火做饭,或者烧煤,或者用电炉。但在当年,没这些东西,只能烧木柴。计划经济下,煤炭和烧火用的木柴是按照单位的人头数量给你分配的,原本连队已经备齐了足够的过冬用的煤炭和柴火。但因为临时涌来这么多的人,短期内,人口迅速增加,老老少少几百人,立刻给连队造成了没有足够的煤炭生火取暖的困境。怎么办?连队领导把仅有的一点煤炭按照人口数量分摊给各家后,开始组织人力去沙漠里找梭梭柴。

成年的梭梭树

枯死的梭梭

图中枯死的梭梭,树龄至少几十年,这种梭梭才是好的燃烧材料,但不容易找到。一个连队有那么多户人家,那就意味着要不停地去把梭梭运回来,才能让各家有足够的生火做饭取暖的材料。当年的条件下,要备足足够的梭梭柴是很难的事。那时,刚组建的这个新生连,成立的时间是初冬,沙漠已连续下了几场大雪了,整个沙漠白茫茫的一片,走几十公里,对人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这考验,不仅是体力上的劳累感,寒冷中孤寂单调的沙漠,伴随着冷风,带给人的是恐惧。大家可能不知道,人会患一种叫做雪盲症的眼病。

雪盲症是一种由于视网膜连续受到强光刺激引起的暂时性失明。雪地对日光的反射率极高,可达到近95%,直视雪地如同直视阳光。由于这种症状常在登高山、雪地和极地探险者上发生,因此称作雪盲症。未配戴保护装置的焊接工人,盯着焊接的弧光也产生同样的症状。(百度百科)

去沙漠深处砍伐梭梭的人,需要走很长的路,因为梭梭不一定生长在运输马车容易到达的地方。图三中的照片显示的那种土地,马车是不进去的。这时,需要用人拉着爬犁把砍倒的梭梭运到马车上。拉爬犁时,人都会习惯性的弓着背弯腰低头看着雪地向前一步一步的拉动爬犁。这样一来,对着雪白的大地连续看几个小时,眼睛就受伤了,看到的世界是白亮亮的一片光,伴随着双眼模糊刺痛流泪,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黑影摸索着继续劳动。对雪光刺激反应严重的,结膜会溃烂。这个病程持续大约一周的时间,个别人十天也恢复不了。

如今,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的医学常识大大丰富,求医问药的环境虽然拥挤,但雪盲症这样简单的疾病,治疗很方便,患者也不会有各种担心。但在当时缺医少药的环境下,得了这种病,带给一个家庭更大的是恐慌。虽然连队里也有赤脚医生给开了药,也会安慰患者和家人,说些“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之类的暖心话,但“有政治问题”的人,早已被整怕了,谁也不相信有点权力的人说的话了。那时的工作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家的父亲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一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一个星期或者十天里眼睛处于那样的状况,对一个家庭来说,那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记得那天去沙漠离开沙漠时遇到了一阵短暂的风,风沙刮来时,大家纷纷转过身去等着风停。躲避不及的,感觉得到沙子打在脸上的那种感觉。好在很短的时间内,风就停了。我们是去旅游,觉得与风沙相遇是一次体验。但要是寒冬的沙漠里去砍梭梭的时候,遇到大风,人们只能围坐在马车的周围等着风停下来。要是风刮的时间长一点,那谁也不敢坐太久,要时不时地站起来走走以防被冻僵。坐不能坐太久,走又走不了几步就得退回来,那滋味,不好受呀!。

用来生火做饭取暖的梭梭柴

那时,整个连队是采取谁缺谁去的方式来完成这件事的。新来的,必须先去,因为你没有生火取暖的材料。但是,沙漠可不会像这次“游学”时那么平和,它是变化无常的。有时候,准备去的那批人会遇到刮大风,那就去不了了,只能等刮风停下来了再去。这样一来,就会出现有的人家一直没有去的情况。那时,只能向其他的家庭去借。遇到好心的,多借给一点。遇到难说话的,可能就借不到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柴火借给你了以后够不够支撑到春天。给我的印象是,我母亲很为这样的事发愁,因为父亲不是体力强壮的那种人,干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太累了。再有,父亲的眼睛对雪的刺激反应很强烈。母亲唉声叹气的情绪,让整个家庭的气氛很压抑。那时,妇女要干的农活也很多,繁重的体力劳动量也很大,因为要生存!沙漠可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它只会按它的性格“一视同仁”的对待每个生命。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遇到这种生活环境,人的情绪落差很难承受的。

直到现在,我也敢没问父亲当年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慢慢忘了这段经历。看着远处稀稀拉拉的梭梭幼苗,经历中的画面有时还很鲜活,似乎能看见当年的沙滩、盐碱地、摆放整齐的梭梭柴,还有冷冷清清的一栋栋土房。

第二年的秋天,连队备足了过冬的煤炭和柴火,去沙漠砍梭梭柴的事情停止了。

坐在沙堆上的我,这时才真切地感到,那个时代父辈们的生活,比我现在艰难的可是太多了!在我的记忆里,面对这样的环境,父亲没有发脾气,没有抱怨。如今,面对日渐衰老的他,我却时不时地会针对生活中的烦心事发出各种抱怨。抱怨的原因,无非是自己的私欲没有得到满足时的情绪失控。如果那样的生活轮到今天的我来面对,我会有什么样的情绪?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骂骂咧咧不会少,怨天尤人、骂社会、骂国家那是必然的情绪程序。雪师说,你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你还能做什么事?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沙漠里的温度骤然升高了很多,干燥的空气刺得我浑身燥热,胸口焦躁不安,双眼瞬间模糊,总觉得愧疚得慌,柔软的沙堆令我坐立不安……

看到几位朋友戴着墨镜,我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时候,去沙漠里砍梭梭柴哪有墨镜可戴?计划经济年代,偏远的西部农村,物质匮乏到现代人无法想象地步。我第一次对墨镜有印象是在九岁,那时,它的价格是八块钱一副,还只有一个款式。那时普通人家的收入不过几十元,除去吃饭穿衣水电等各项开支,还要支援一下上一辈的老人。有几个人戴得起墨镜?

忽然,陈亦新的身影跃入了我的双眼。白净皮肤的他,已经出了一本书,还在勤奋写作着的这位青年作家,正在沙漠里玩儿的开心呢。为什么陈亦新是这样的?除了时代的不一样,根本原因是雪师说的“陈亦新和我不一样,因为有一个当作家的父亲。我的父亲呢,是一个农民,这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

雪师说这番话时,那平静语气的背后,包含了怎样的一段生命历程?我想,《大漠祭》《猎原》《白虎关》里的那些描写,《一个人的西部》中的叙述以及其他的作品,也许不能完全展现雪师这句话的内心情感。很多时候,文字是苍白无力的。假如陈亦新穿越到当年的年代,起码他的皮肤白净不了了吧?

看到沙漠,想到了父辈们的艰难,我觉得,有幸活在这个年代,有这么丰富的商品,有机会跟着雪漠老师学习,我比父辈他们幸运得太多了!但是,回顾自己之前的人生,我给社会带来的回报有多少?比他们多吗?不敢讲。说真话,我不如他们,最起码,没有他们那份面对艰难生活的那份坚守和平和。平常总听到“感恩”这个词,自己也经常在微信群里发这样的表情包。此刻我才发觉,真的感恩,那是一种生命的状态,也是一种能力,不单单是一句话。以前的我,连这个概念都没有。近几年,有了“感恩”的概念后,其实并没有理解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

改造盐碱地

去沙漠寻找梭梭还不是最难的事。比它还难的,是连队对沙漠边缘的土地进行改造的劳动。由于严重的盐碱化,沙漠边缘的土地无法长出庄稼。但人口在一天天的增加,张嘴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那只能向盐碱荒地伸手,一点点的改造那些荒芜的土地,让它们慢慢地变成能长出庄稼的土地。

怎么改造呢?那时的办法是,先在盐碱地上挖开一条条的渠沟,等夏季山里的雪水融化之后引水入渠,用水来稀释土地中的盐碱成分。入冬时,再往被稀释了的盐碱地里倾倒沙子,与盐碱地的土壤混合。改造一块盐碱地,那需要几年的时间才慢慢的能长出庄稼。这就意味着,挖渠、掺沙子这样的重活是个常态,这对人的体力和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

为什么选在入冬改造盐碱地?我用雪师在《匈奴的子孙》这本书里的一段话告诉你。

“这里的春夏秋三季非常短暂仓促,冬季极为漫长,常伴有大风和暴雪,气候严寒。所以,即使这里可以发展畜牧业,有生存之资,生活在这里也不会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数千年前,这里的生活必然是艰苦的。”

书中的“数千年”在我的记忆中,是几十年前的事,艰苦,可能是相似的。西部的春夏秋这三季很短,与岭南温暖湿热的季节很长有着很大的差异。以植树节为例,你就明白了。

中国的植树节由凌道扬和韩安、裴义理等林学家于1915年倡议设立,最初将时间确定在每年清明节。1928年,国民政府为纪念孙中山逝世三周年将植树节改为3月12日。新中国成立后的1979年,在邓小平提议下,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六次会议决定每年3月12日为我国的植树节。(百度百科)

3月12日,在新疆还是寒冷刚开始退去的世界,这个时候种树,一定会被寒风冻死,所以,我们的植树节是在每年的五月一日,几乎所有的单位,包括小学,都会在这天去植树。我们种树不是为了纪念谁,是因为风沙太大,不种树,沙漠就会慢慢覆盖活命的土地。因为人工劳作的效率很低,当季农活都忙不完,自然也就没时间在气候温暖的时候改造盐碱地,只能放在秋收后寒冬来临前的这段时间进行。

那个年代,土地里的农活基本全靠人力去做,稀释盐碱的排水渠沟也是靠人一锹一锹地挖,再一锹一锹的往上扔土,那份累,经历过的人自有体会。干一阵子,外套就被汗水浸湿了,脱掉外套继续干,累的需要休息的时候,外套已经被冻住了。渴了的时候,喝点保温水壶里的热水继续干。有时遇到气候突变,气温下降的比往常早,那就要先用雷管和火药炸开被冻住的那一层在接着挖。往地里倾倒沙子也很累人,一般是一个体力好的人在前面拉车,两个体力稍差点的在两旁推。沉甸甸的车子把软乎乎的盐碱荒地压出了一道道的凹槽,这个画面我现在还有点模糊的印象。那时,大人小孩一年几乎吃不到肉,配给的食用油也是少的可怜,吃的是胡萝卜、大白菜、土豆、白萝卜这四种能够保存的蔬菜,南方人说的“绿色的菜”,见都见不到。大家基本上是营养不良的状况,哪有体力去干那么繁重的活?寒冷的冬风里,一群枯瘦的青壮年男子挥动十字镐和铁锹,一点点地砍开因寒冷而冻得坚固的土地。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给他们自己和下一代带来了一份能够吃饱肚子的生活。父辈们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一点点改造了盐碱地。慢慢地,在这些盐碱地里,有的长出了花生,有的结了棉花。昔日那些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开始回报勤劳的人们了。

曾国藩说,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假如没有父辈们的那份辛苦劳作,能有如今步入经济快速发展轨道的中国吗?想到这,我真心敬佩中国大地上的人们,面对“一穷二白”的艰难局面,依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在人口众多土地贫乏的环境下,养育了这么多的中国人。现在,他们正慢慢步入富裕的发展阶段中。

大约十年前的一天,忽然看见一条有关石河子市的消息,大意是:一批中国人去以色列学习土壤节水的滴灌技术,谁知以色列的专家吃惊地反问他们,你们怎么来以色列学习了?你们应该去中国的石河子市学呀!那里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农田滴灌技术,我们也是那里学的。我把这条新闻告诉了家人和身边石河子籍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但对农八师的玛纳斯河水利管理处这个单位有点印象。谁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落后缺水的那块土地,在两代人的努力下,正在用自主研发的世界领先滴灌技术浇灌着这块缺水的土地,养育着军垦第二代、第三代,成为新疆棉花的主产区之一。

一次,一位创意写作班的朋友在香港书展的时候对我说,我去过石河子。我笑了笑,没回答她,因为她那白皙的皮肤让我无法真的相信她的话。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接着,她说了去的地名,我才真的相信了,因为她说的那个地名就在石河子,没去过的人是说不出这么准确的地名的。她为什么去?因为棉花丰收了,需要大量的人力去采摘。

从盐碱荒滩缺水的土地,到棉花丰收需要大量的人力去采摘,几十年的时间静静地过去了,那块土地的人们,面对的自然环境依然干旱缺水,但,人的勤劳改变了环境带来的不利局面,带来了一年一年的棉花丰收。如今,年轻人对服装的要求似乎越来越高了,穿起来要漂亮,款式要新,质地要柔软舒服,价格要便宜,不喜欢的时候也就扔了。可曾有人想过,这些制作服装的棉花里,有一部分来的多不容易!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石河子9月21日讯(记者张雪)近日,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来到了新疆棉花的主产区之一——石河子垦区,印象中密密麻麻在地里拾棉花的人群已经不复存在,棉田里大型采棉机取代人力,成为采收棉花主力军。

“以前人工拾花最害怕的就是采摘、过称、扛包、装车,能把人累死,这几年实现了采棉机械化,用采棉机收完直接装车了,当天就把棉花交到轧花厂了,省劲多了。”当地农户对记者表示,现在一亩地可以增收5%左右。

看到记者这样的文稿,心里感叹,棉花采摘的确是很累人的,“能把人累死了”。没错,是很累。还有比这更累的,你还不知道呢!擅长发现别人缺点的我,在这段短短的文字中看见了个错别字。难道现在对新闻稿的要求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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