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现在的文学,不光是中国的文学,全世界的文学都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莫言写得太快吗——王蒙与顾彬谈文学
德国汉学家顾彬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大胆直言”素来为媒体所“喜爱”,他的不少判断,如“莫言43天就能写成一本好几百页的小说”写得太快之类,被抽离出原先的语境,广为传播。2012年12月15日,王蒙先生在中国海洋大学聘任顾彬为德语系主任的典礼上发表演讲,以其惯有的风趣挥洒,回应了顾彬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判断。这个周末我们与您分享王蒙先生的演讲,并介绍他长篇新作《闷与狂》。
王蒙演讲
一
刚才顾彬教授讲得太好了,他的语速非常地正常,非常地好,北京有媒体认为他讲得太慢,我现在替他感到冤屈,他讲得至少不比总理慢。他说的诺贝尔奖的问题,这东西不是特别地好说,因为奖都是人评的,人是既有脱俗的一面,也有世俗的一面。文学往往会有一种浪漫,向往着一个超乎凡俗的境界。但是你评起奖来,有一些因素是很难说的。譬如说翻译起作用,当然起作用。如果一个很好的作品翻译得不好的话,得不上奖。我虽然没有翻译过得诺贝尔奖的作品,但是我在新疆的时候,我们本机关的维吾尔人申请补助或者请事假,都要求我翻译。他们认为我翻译获准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我到那时候,讲话的神态就和顾彬教授一样,非常绅士,非常温柔,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丝毫没有让人听着反感的东西,可是这些因素你再怎么说,我觉得还是盖不过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莫言先生他写的东西,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至于说是不是完美无缺了,那就老天爷知道了。因为莎士比亚也是不完美无缺。托尔斯泰特别讨厌并贬低莎士比亚。
顾彬先生还批评说莫言写得太快,在大多数情况下,您的意见是对的,但是从文学史上,不按常规的方法写作的人有的是,譬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经常是和出版商定一个合同,拿了一大笔钱,拿了这个钱他就开始去赌轮盘赌,不到一个星期,他的钱就已经全部用完了,然后底下就开始借钱,到了合同快满的前三个月,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已经答应要交一个一千页的小说。怎么办?他雇了一个速记员,然后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跟发了疯一样,感情激动,而且他有羊癫疯,然后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在说话的时候,手是这样的,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完全就是抽风,然后一页一页地在那讲,速记员就在那里记,然后成了最好的小说。现在俄国人也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好的小说家,但是他就是用这种方式。你想让他改了再改,坐在那安安心心去写,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是疯子,疯子当系主任是不可以,写小说还行。谁如果有点神经质的话,你干脆就去写小说。
然后我再说几句话,现在的文学,不光是中国的文学,全世界的文学都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第一,在一个世俗化、正常化、务实化的社会里,文学渐渐地靠边,它缺少那种大的变动、大的变革,譬如说革命和战争的年代,那种浪漫、那种神奇,不仅仅发生在中国。现在放眼整个世界,有的时候我们觉得中国缺少大作家,我觉得德国现在也缺少大作家。谁是现代的歌德?因为有些人爱提这些问题,谁是现代的鲁迅?那么请问德国,谁是现代的歌德?法国谁是现代的巴尔扎克或者雨果?英国谁是现代的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西班牙谁是现代的塞万提斯?它不一样,社会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而且现在造成一个心理定势,就是当代没有好作家。有些很好的学者跟我说,现代没有好作家,我就很小心翼翼地问他,您都看了哪些作品了,觉得他写得不好?对方回答说我已经很久不看了,因为没有好作家,所以不看作品。由于不看作品,所以认定现在没有好作家。这是第一个挑战。
第二个挑战,现代的信息技术特别发达,特别地方便,而视听技术,你只要有视觉、有听觉就可以欣赏,可以不动多少脑筋。所以孟华教授说,视听技术有很多地方是“肉”的艺术,通过肉体——当然不是肌肉,通过身体你就可以接受了。但是阅读是什么呢?文学的阅读是头脑、是心灵、是思考。正是因为有了语言符号,人才有了思想,才有了比较高深的思想。现在浏览变成了一个器官的满足。这个话要说起来非常长,所以我只能简单地说。而视听艺术呢,已经很大程度上挤掉了阅读。在我的青年时代,如果赶上这一个礼拜天不开会,那真是幸福得不得了。这幸福时光怎么打发?看书。现在包括我自己,我每天吃完晚饭以后,看电视剧、看肥皂剧,一边看一边打呼噜,打完呼噜了抬头看看还能接上。然后一看演员,对不起,尤其是女演员,真好看,我挺爱看的。这是第二个挑战。
第三个挑战就是网络的发达。网络的发达使人们慢慢地不用拿着书看了。在我参加2012年6月份在宁夏召开的书籍博览会的时候,有一个高端论坛。高端论坛上所有的这些书界的大亨都在预言,纸质书将要渐渐地衰微和消亡,电子书将会代替纸质书,网上的阅读将会代替纸质的阅读。对此我个人感到非常地悲哀。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书籍的阅读需要一定的条件,需要宁静,需要专注,需要思考,需要有想像力,而不仅仅是视觉的满足。所以我对网络的发展在造福人类、造福中国的同时,会不会给我们带来精神品位降低的灾难,深感忧虑。虽然我没有什么办法,但我们毕竟是在大学,我们要明白,阅读需要书,在书的面前需要专注,在书的阅读当中需要想像,需要沉醉,需要精神的高扬,这些东西是永远不能代替的。
再一个,和网络同时产生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大众化。大众化好不好?当然好,共产党是最讲大众化、人海战术的。但是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悖论,就是文化是人民创造的,没有人民就没有文化,但是人民怎么创造的呢?是通过他的极少数的天才创造的。尤其是文学,民歌当然很宝贵,《诗经》很宝贵,乐府很宝贵,民间文学、民间故事也很宝贵,但是我们讲中国文学的时候,你能不想到屈原吗?没有屈原还有《楚辞》吗?你能不想到曹雪芹吗?没有曹雪芹的话,只有评书、民间的口头文学——尽管口头文学也很精彩很可爱,那能够有今天中国的文学吗?没有李白、杜甫,有可能吗?!外国的事情也都是一样。所以一个国家的文学水准恰恰是由极少数的人、极少数的精英、极少数的天才所代表的,不是靠举手所代表的。当然极少数人他们不应该忘记人民,他们应该经常对人民感恩戴德,这些我都没有意见,我也是在人民面前从来不敢翘尾巴的人。
因为这些,我觉得我们文学面临着非常大的逆境。那么在这种危机当中,有莫言得一个奖,我高兴还来不及。至于顾彬教授讲的其他的那些看法,我全部能接受。所以这也是说明网络要命,你要看网络,以为顾彬在那讲了一些很凶恶的意见,要把中国文学全部干掉的一些意见。但实际上,他讲得很绅士风度,很温柔,很中庸,温柔敦厚,既符合中国的士大夫的标准,也符合德国的加“冯(Von)”的高级人士的标准。我很感谢顾彬开头发的言。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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