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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式的蜇伤:《被禁锢的头脑》(二)

2014-02-01 07:03 来源:网络 作者:佚名 浏览:52418536
内容提要:宁愿失语,也不要背叛心中悲哀肃穆的感觉,更不要马上去学会强权者的语言和腔调。

 

黑格尔式的蜇伤:《被禁锢的头脑》(二)

每本书有其自身命运。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淘洗,该书的第三章“凯特曼——伪装”,显得越来越有意义。它不仅适合极权主义的早期,而且对于后期极权主义,同样有着巨大的穿透能力。

米沃什敏锐地指出,来自欧洲东部的人,会发现西部的人们,不管是搬运工还是出租车司机,看上去都表情坦然,轻松而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没有那种内心的紧张、晦涩和难言。受到“辩证法压力”的人们则充满了矛盾。人们必须演戏。必须戴上面具。在大街上、办公室、会议厅、工厂,甚至在起居室,人们说每一句话都必须考虑后果。战战兢兢的状态并没有培养出人们道德上的敏感,而是相反:人人心知肚明,知道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如果不能中断,那么只有愈演愈烈。

米沃什引用了一百年前法国驻波斯外交官的一项发现,它被称为“凯特曼”。按照这位外交官的描述,穆斯林世界的某些人们认为,为了使得信仰免遭世俗世界的伤害,不仅应该对此保持沉默,而且还要公开否认自己的观点,公开羞辱和贬损自己,采用对方的立场和言语,出席一切在他看来荒唐的仪式和表演,争取加入到对方的阵营中去,借以蒙蔽对方,引对手犯错误。

如此,人们在强权面前的潜台词就是: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正好是你要的那个东西,我是你的逻辑,你的立场。这下你没有什么可说了吧。如果犯错误,那是你的错误,你的不幸和无力,与我无关。你的错误由你来承担,我的错误也由你来承担。因为我就是你。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本来是被迫撒谎,现在变成了一项主动的策略。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欺骗者,反而认为自己是欺骗对方的人。他不是失败者,而成了得胜者。在这种貌似欺骗中,他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人堂而皇之地从任何责任感中逃脱了。

某种情况很像是在王小波的小说里发生的。比如《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的王二,作为在豆腐厂工作的工人,他需要在输送豆浆的低空管道上行走,乃至这成了他的一桩爱好,很难说这仅仅是因为工作需要。革委会主任老鲁不停地要捉拿他,他必须不断逃离。读者或许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老鲁想要捉拿他的外在现实,变成了他的内在要求,这样他正好可以捉弄老鲁,以对方的逻辑,戏弄对方。他东躲西藏却又抛头露面,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却又不断落地。

有一次他被老鲁抓住了衣领,但那个领子是白纸画的,轻轻一挣脱就被撕成了两半,他本人就如断了尾巴的壁虎一样逃走了。还有一次他真的被老鲁抓住了,直不楞登地倒在地上看似气绝身亡。老鲁吓得赶紧把他往医院送,送出厂门他就活蹦乱跳了。气得老鲁说,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在小说里幽默一把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在现实中,重复他人的逻辑和错误,并不意味着找到自己新的起点,而恰恰会掩埋自己原来的立场,歪曲自己的感情。让人性停留恶作剧的水平之上,并没有增添任何新的东西进来,富有意义的东西仍然被排除在外。长此以往,策略也会长成人的面具,戴在脸上拿不下来。以一种空洞去对付另一种空洞,一种虚无去对付另一种虚无,一种同样是掩饰来对付原来的掩饰,这当然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只要顺势就行。

米沃什抱着一种博物学家的兴趣,列举了各种不同的“凯特曼—伪装”。

民族凯特曼。既然你们说苏联是最伟大的,那么我让你没法找茬的做法就是,每说一句话,都称赞一下俄罗斯的伟大成就,腋下随时夹着一本俄罗斯杂志或书籍,嘴里时时哼着俄罗斯歌曲,在俄罗斯艺术家演出时,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实际上,我可能认为苏联是一个野蛮国家,对其只有无比藐视。

革命纯洁性凯特曼。人们全身心地被“圣火”、“英雄”的神话所充斥,又被彻头彻尾的仇恨所灌满。憎恨把人们的人性拉向比较低矮的去处。

美学凯特曼。一个人在家里坐拥广泛收藏的各国作家的经典作品,以及各种现代音乐的唱片,他已经从这种东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品位,但是却随时准备抛弃和牺牲它们,加入正在流行的恶俗趣味中去,并因为自己拥有这些伪装的技巧而感到暗自满意。

职业工作凯特曼。一个学者能够做到严格按照党所指引的方向,做符合某个要求的报告。

怀疑论者凯特曼。即犬儒主义凯特曼。

形上学凯特曼。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理解新信仰带来的处境,觉得这未必不是一场新的、不可或缺的赎罪炼狱。

伦理凯特曼。人们摇身一变,披上了“新人”的外衣。他们表现出根除了旧社会的恶习,自觉将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严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常常表现得欢天喜地,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并要求别人也这样做。米沃什认为,伦理凯特曼,是一种最为强劲的凯特曼,包括能够做到对原先的朋友铁面无私,告发周围的人以得到鼓励。

“凯特曼”遍地,则是伪装遍地,谎言遍地。真相被一层层覆盖了起来,被无数次地折叠在里面,无从打听。结果是人们患了各种精神分裂症,重度和轻度的,长期和短期的。一个人与他自己相分离,与他自己之间隔着一条大河,他弄不清楚在他自己身上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重要的;弄不清什么是该喜欢的,什么是该抛弃的。事情原有的界桩被一再移动,他日益变得含糊含混。

对一些人来说,他们一开始也许并不是故意要撒谎和作恶,他们本性上也许是善良的,但因为拥有某个不谨慎的开头,继而步步迈向谎言的深渊,越走越深,难以自拔。如果说最初还有良知的愧疚,知道自己的良心在什么地方,渐渐地,他变得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因为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模模糊糊地认为能够蒙混过关就是真相本身。即使他原来是一个普通人,结果他照样也可以挑战社会和他人:打着真与善的旗号,兜售他本人的假和恶,与他的大环境处于互为辉映的“镜像关系”当中。

不难想象,也许有一天人们对这些厌倦了,想要重新开始,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源头在哪里。人们离事情的本源久矣。不知羞耻成了新的道德观。

米沃什承认,他本人也玩过被要求的“游戏”,也妥协让步过,因此该书既是与他留在波兰的朋友之间的对话,也是与他自身的对话。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立场,正是我们今天特别匮乏的。今天所谓溯本追源,也应该包括通过审视自身的道德状况,找到自身的道德源泉,以自身的道德努力,促进整个社会的道德复原。一个人起码要坚持住自己,不能让自己成为一块仅仅是遭受损失的大陆。

波兰历史学家亚当•米奇尼克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想起了诗人米沃什的诗句。1982年米奇尼克写道:“当你独自站立,眼睛遭到催泪瓦斯的刺激,警察在你面前晃动着手枪——在这漆黑的、没有星光的夜晚,多亏了你最爱的诗人,你能够清晰地看到——‘雪崩的形成,有赖于滚落的石子翻个身’(切•米沃什)。于是,你想要成为那块扭转事件方向的石子。”

书中还有四个令人信服的人物故事,应该都是有现实原型的,具体而微地展示了米沃什原先的同行、朋友,甚至是一些思想气质十分边缘的人们,如何逐步进入了“历史”的大门。在一个宏大背景之下,米沃什又提供了具体的个案。其中“道德家”阿尔法是最有深度的一个。这个人本身追求完美、纯洁,力求无懈可击,这使得他的选择带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这是一位作家,在战争期间也会以作家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他创办了地下文学刊物,写作有关“受难”、“忠诚”主题的小说,表达了与纳粹决一死战的抵抗战士的精神状态——对于小说中的主人公来说,祖国和荣誉高于一切。然而,还存在着个人信念之外、比个人信念更为强大的力量。那就是“现实”。实际情况是,地下抵抗带来了重大牺牲,同时更多的人在集中营里被枪决。涉及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时,仅仅个人拥有的“忠诚”概念便显得远远不够。

1944年的华沙起义,将这个问题推至极端。这是由远在伦敦的波兰“地下国家”发动的。其时苏联军队已经到了易北河对岸,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红军的马匹在河边喝水和洗澡。

情形的复杂性在于,波兰人对于俄国人同样忧心忡忡,深知其吞并或瓜分波兰的野心不死。因此,指导起义的流亡政府便期盼能在红军到来之前,有一个已经运转的波兰政府,这样才有可能将主动权掌握在波兰人自己手里。这个思路有其道理,然而现实却不允许。

米沃什将之形容为“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搏斗”,其中一个巨人(俄)比另一个巨人(德)更有耐心,始终按兵不动,等待着苍蝇被一个巨人杀死之后它才出场。结果是,两个月内华沙上空浓烟滚滚,手中武器为手枪、手榴弹、燃烧瓶的人们,完全不能抵挡来自德军的轰炸机、坦克和重炮,二十万人痛苦地死于残酷的巷战,华沙变成一片废墟。幸存者逃进了森林,如果仍然忠诚于他的波兰祖国,而不是屈服于苏联红军,他就会被当作“起义的法西斯”,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死路。在这种情况下,所谓“忠诚”,便显得无效、愚忠、狂热甚至可笑。

米沃什回忆了他本人与这位道德小说家一道迷失在华沙起义后的废墟瓦砾中的情景,他们“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幻想中的月球景观。这里一片沉寂”。一个意想不到的小木板出现了。它吊在一个金属栅栏上,上面用红色的漆写道:“兹比舍克中尉的受难之路”。谁是这位兹比舍克中尉?有谁知道他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所携带的是什么样的任务?他是谁的儿子?或许是一个邮政官员的儿子?没有人知道这些了。那块木板上的字,就像是“从一个被毁弃的大地抛向天空的一声呐喊”。一对朋友同样承受了这个来自死亡边缘的孤独声音的巨大冲击。

那些走向新秩序新信仰的人们,便怀着这样无边的绝望。而这也是米沃什本人曾经的思想道路:“他们能做什么?逃到森林里去?上吊?可是他们都想活着,并且乐于接受重建国家的口号,最后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说。” 这样说话时,他几乎是带着疼痛喊出来的。

那么米沃什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走向“歧路”的?他与朋友的分歧出现在何处呢?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通过他的叙述完全可以找到线索。这位被他化名为阿尔法的朋友拥有一种天生的抽象性,对于概念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于具体人们的兴趣,他的小说中具体的人们及其生活背景,常常被概念所扭曲,变成服从概念的需要。此类需要也是建立权威的需要。而对于米沃什来说,具体的、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们,比任何抽象的概念(方向)要重要得多。

阿尔法写出了他的新小说,关于纳粹期间的华沙生活。米沃什这样评论道:“当阿尔法在被蹂躏的城市中给我们读他的小说时,当时那可是非常‘热门的话题’,我们却时常有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他竟这么快就利用这些题材做文章,而且处理得如此顺畅。成千上万的人在我们身边受尽折磨而死,把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如此迅速地转化为悲惨的戏剧场面,这样做,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不成体统。”这里指的是,对于那些身体还未凉透的人们,要有一种敬畏和距离,而不是马上给他们涂上胭脂。宁愿站在沉默一边,也不要站在喧哗一边。宁愿失语,也不要背叛心中悲哀肃穆的感觉,更不要马上去学会强权者的语言和腔调。

在书中“波罗的海三国”这一章,米沃什发出了一生中少有的尖锐批评。1944年,包括立陶宛在内的波罗的海三国再次被红军占领,莫斯科中央加快了“改造”的步伐,所谓“强化农村阶级斗争”,使得战后拥有散落武器的人们逃进森林,组织武装队伍进行反抗。结果是更多的人被装进闷罐车,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们身后留下了空无人迹、反复受到掠劫的村庄,风在破碎的窗户与撞开的门上呼啸而过。”这时候西欧人开始享受平缓的和平生活,没有人注意这一切。东方和西方的舆论没有人关注这些。

他尤其提到自己手中拿着的一封信,它来自原先生活在波罗的海的一个家庭,一家三口(母亲与两个女儿),她们于1949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信中以干巴巴的简短语言叙述了她们在集体农庄工作的情形,而信的每一行最后一个字母都很粗,将它们连在一起看,就出现了“永恒的奴隶”的字样。这是被抹杀中一声悲苦的叫喊。米沃什从中想到:“还会有多少人想写信却没写出来?还有多少可能会写这种信的人,因饥饿和过度劳累死于冷酷的北极地区,死时仍然在不断重复着这句令人绝望的话:‘永恒的奴隶’?”

炫耀的强权与被沉埋的人们在诗人身上进行拉锯,就像曾经不同的力量在争夺和分割他的家乡,他的祖国。他自己经历的下面这个故事,同样体现了他面前世界的分裂。1949年夏季的一个夜晚,作为锦衣玉食的外交官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在“美好的世界”里喝酒、跳舞,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夏天的夜晚很凉,他看到了几辆满载着犯人的吉普车。在场的士兵和守卫穿着两层的军大衣,而那些囚犯们身穿夹克,冻得浑身哆嗦。“那时我明白了我是谁的帮凶。”

米沃什决定停下来了,他不能再跟着时代的步伐往前走了。有人将“人”和“历史”对立起来,经过迟疑斗争,米沃什最终选择了“人”:具体的、生活在某处的人们,有着熟悉亲切的面庞的人们。他决定背负来自出生地的无边苦难,承担那些永远沉埋地下的人们的痛苦。他选择站在了失败者一边:“我是站在未来的胜利者还是被战胜者一边,我的将来是赢是输,全都无所谓。我只知道,如果我的朋友将尝到甜美的胜利果实,如果地球经过长达数百年计划经营而得到改造,对能活到那个时候的人来说将是极大的悲哀。”这几句话表明,米沃什同样拥有奥威尔那样的预言能力。这种能力并不神秘,只是一个艺术家出于对人类事务的关心而拥有的穿透性目光。后来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说得对。

实际上,这个世界在任何情况下都同时显出两副面孔:一方面是华美的和欢快的,另一方面是被掩埋的,是痛苦的喊叫。这是米沃什写在1943年的一首著名的诗《康波•代•菲奥里(康波•代•菲奥里(Campo dei Fiori),罗马著名广场。天文学家乔丹诺•布鲁诺(15481600)曾因宣传哥白尼学说,被宗教裁判所作为异教徒在此处死。)》,其中一边是在美好欢笑中度周末的人们,不远处的另一边便是犹太区着火的房屋和被风吹散的黑色碎片。前者对于后者全然没有感觉。然而,暴力正是在人们的忽视中开始变得流行,悲剧在人们的轻率中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一个晴朗的春夜,

在华沙按狂欢的曲调,

旋转木马旁的我,

想起了康波菲奥里。

兴高采烈的旋律淹没了,

犹太区屋墙传来的炮弹齐发声,

双双对对高飞,

在无云的天空。

有时从火堆吹来的风,

把黑色风筝吹过去,

旋转木马的骑者,

抓住了半空的花瓣。

那同一阵热风,

还吹开了姑娘们的裙,

人们开怀大笑,

在那美丽的华沙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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