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看待李逵和林冲的态度,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多一些主流社会价值观,还是多一些江湖社会价值观。
不懂李逵林冲,不懂水浒
文/廖保平
看待李逵和林冲的态度,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多一些主流社会价值观,还是多一些江湖社会价值观,喜欢李逵的人多一些江湖味,喜欢林冲的人,更加传统或者说正统。
读过《水浒传》的人大概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小说充满了对暴力的宣扬,为了“除尽不平方太平”,好汉们“该出手时就出手”,刀光剑影,血色无边。
暴力的极致是杀人,《水浒传》从头到尾都写杀人,路见不平要杀,打家劫舍要杀,攻城拔寨杀,看不顺眼要杀……,一幕又一幕暴力杀戮的场景;林冲杀人,武松杀人,杨志杀人,孙二娘杀人,李逵杀人……,几乎看不到有几个好汉不是暴力杀人者,称《水浒传》为一部描写江湖“暴力大全”的书绝非虚言。
“梁山第一好汉”李逵的名言——“打了人的是好汉”,可以看做梁山好汉对暴力的价值观。换言之,检验一个人是不是好汉的重要标尺,就是看他敢不敢暴力杀人,并将暴力杀人玩出意味来,玩出美学来,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刀不沾杀人之血的人,都是胆小鬼,孬种,不配称“好汉”。李逵不仅说暴力是好汉的标签,他自己就是一个江湖暴力的生动样本,解剖这个样本,可以让我们对江湖暴力有深入的了解。
李逵的出场是因为暴力杀人而来的,戴宗在向宋江介绍李逵时说:“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
李逵当初为什么打死人?打的是谁,怎么打的,小说没有交待,其他人,如林冲杀人是为了报仇雪恨,武松杀人是为了报复泄愤,杨志杀人是迫于无奈,孙二娘宰杀人是出于谋财,等等,都有个原因,独独这个李逵,仿佛从一开始,杀人对他来说就不需要理由、没有理由,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理由,那就是图个痛快。
譬如李逵参与江州劫法场,这是一个既有官军维持秩序,也有老百姓观看的场面,劫法场救宋江、戴宗本是冲着官军去的,要杀也只杀官军,可是李逵抡着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不问官军百姓,只顾砍人,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即便晁盖发出“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的警告,李逵仍旧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那些人在他的眼里仿佛不是生命,而是豆腐,他豆腐正切得欢,收不了手。这一役被杀死的军民达500多人,李逵“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很多人成了李逵的斧下冤魂。
李逵杀小衙内更是没有理由,朱仝因私放雷横被刺配沧州,沧州受知府爱重,朱仝与知府之子小衙内关系甚好,喜欢逗小衙内玩耍。宋江要逼朱仝上山入伙,趁朱仝夜带小衙内观灯会之机,雷横把朱仝稳住,李逵则抱走小衙内,将其嘴上抹上蒙汗药,然后寻一个僻静无人之处,一板斧把孩子的头劈成两半。一个天真可爱的四岁孩子,就这样残忍地被李逵杀害,毫无怜悯之心。
对于李逵来说,暴力杀人就像玩游戏,有一段时间让他不杀人,他会感到不自在,就像玩网络游戏上瘾的人,一段时间不玩就浑身不舒服。譬如在三打祝家庄之前,他是“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一听说要打仗,便主动要求自带二三百小喽罗“把这个庄上人都砍了”,杀人对他来说就像过节一样。
如果说两军对垒,李逵杀祝家庄的人是战争之使然,那么李逵对于投降的扈家庄大开杀戒,“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几乎灭了扈三娘全家,也是毫无道理,一点诚信都不讲。当宋江批评他胡乱杀人时,他居然说:“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意思是虽然没有给我功劳,但让我杀人也够快活知足了。
当李逵听说狄太公家里“闹鬼”之后,便自告奋勇帮人家“捉鬼”,原来所谓的闹鬼实是狄小姐与她的情人偷情,李逵踢门闯进去,抢起板斧将一对鸳鸯砍死。狄太公老两口伤心欲绝,李逵还责骂他俩没感谢他“捉鬼”。砍死人也就罢了,他竟然说“吃得饱,正没消食处”,拿起双斧把两具尸体“乱剁了一阵”“剁做十来段”。以剁人做消遣,暴力到变态的地步,真是奇葩一朵。
要是让李逵找到一个杀人的理由,那更不得了,譬如李逵看宋江把父亲弄上梁山,他也要回家接老娘上山,在曹太公庄遭举报被生擒,差点丧了命。被营救出的李逵有报复杀人的机会,“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此时,管是有关与无关之人,只要被他逮着,只有死路一条,他是根本不加分辨的。
李逵不但杀人,连“神仙”都杀,梁山人马攻打高唐州时,高廉会用妖法,使宋江折兵损将,宋江让戴宗和李逵去请公孙胜来破高廉的妖法,公孙胜的师傅罗真人不愿让公孙胜下山,李逵顿起杀心,半夜里趁罗真人打座,一斧将他砍死。但罗真人是个活神仙,岂能如此容易被杀死,罗真人处罚了李逵,但见李逵十分忠心,便同意公孙胜下山相帮,李逵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鲍鹏山先生在百家讲坛上总结了李逵杀人的六个特点:一是杀的快,二是杀的多,三是谁挡我路我杀谁,四是滥杀无辜,五是杀得毫无愧疚,六是手段残忍。确实如此,六点一拼合,李逵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毫无人性可言,鲍先生说,“如果要在《水浒》里面,选一个最下流的人,我一定会选董平,但是要选一个最残忍,最没人性的人,我一定会选李逵”。我深以为然。
为什么李逵对暴力如此嗜好,以至于暴力能给他们带来快活?对完全没有必要的暴力,也没有丝毫负罪感?生命在他的眼里为何如草芥一般?其实答案很简单,他自己就如同草芥一般活着,被人当作草芥而非人看,别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也肯定如草芥一般。
读《水浒传》我们会发现,一百单八将出身底层农民的几乎没有,多数原是军官、国家公务人员和庄园主,如晁盖是村长;宋江是县办公室主任;戴宗是监狱的典狱长,林冲是军官,李应、史进、穆弘、穆春、孔明、孔亮是庄园主等等,最接近农民身份的是李逵,他家境贫穷,直到上梁山后回家接他娘上山,家境也没有根本的改变,他哥哥李达给财主家帮工,他老娘双眼已瞎。出身这样的家庭,他没有什么好出路,可能还受尽欺凌,他很早就在社会上混,在落草之前,贪酒好赌,打架打人样样来得,早就是一个地痞无赖了,这一习性一直未曾改变,在见宋江之前,李逵因为赌输了,和酒馆老板借钱,老板不借,他就大闹起来,宋江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得了钱之后又去赌,输了就赖帐,不但不给钱,还将其他赌徒暴打一顿,将别人的钱财抢走,其流氓品性可见一斑。
这样的孩子在农村被看作坏孩子、野孩子,遭人白眼,受人贱待,挨人欺负,他没有得到最基本的“人”的对待,他自然不懂得“人”是什么样子,别人视他如猪狗,他也视别人为猪狗,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哪怕生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低贱如草,不值得珍惜,李逵不是说了么,“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且,为了反抗社会,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坏,变得心狠手辣,变得冷漠无情,通过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空来。当一个人视生命如草芥,依靠暴力生存时,他在杀人时就如同切猪草一般,我们惊诧得合不拢嘴,在他眼里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因为出身底层,长期受到压迫,就会产生爬到上层,要飞黄腾达,要扬眉吐气的渴望。在李逵的人生信念里,一是活下去,二是努力出人头地,在梁山里,李逵是最反对招安的,他就是想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晁盖哥哥便做了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好让自己出人头地,洗刷他曾经被欺凌、被侮辱的历史。而他要实现这些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人,杀越多的人,就越有可能早日实现这些梦想。
在李逵的心里,也有梁山所倡导的“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正义追求,但更多的是个人出人头地的梦想。李逵耿直真实,鲁莽冲动,他常常并不拿那些伪假的正义(梁山总是劫富,何曾济过贫?)来为自己的暴力行为作掩饰,他就是赤裸裸地用暴力来追求个人梦想,为了实现被压抑的梦想,他有一种源自生命的原始动力,在每一次暴力杀戮中,他都能感受到那原始动力的酣畅淋漓,使他觉得快活,觉得在接近梦想。
可以说,李逵是进入江湖最彻底的人,因为在主流社会里没有他的出路和希望,而江湖则寄托了他的一切梦想,他可以通过暴力改变自己的人生处境,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他因之信仰暴力,崇拜暴力。李逵断案最能表现他这一价值观,有一次有两家人打架,他来断案,他问:谁打赢了?打赢的人举手,李逵说:你,回家吧。然后把打输的人关起来。这就李逵的价值观——暴力拳头说了算,谁是暴力强者,谁就是赢家,谁就该通吃。这难道不也是中国主流社会奉行的规则吗?是的,本质上并没有区别,但是主流社会用儒家一套仁义礼智信的东西将其巧妙地掩饰起来了,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东西,一般人看不出来,也不敢违背儒教去做;懂得的人则奉行“只做不说”,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其实,梁山上的好汉基本上都是李逵这一观念,只是表现的程度不一罢了,譬如《水浒传》中的人,往往把自己杀过人、劫过财当作炫耀的资本,而听者也往往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佩服至纳头就拜;对于“啖人肉”“食心肝”的血色暴力,在梁山好汉看来是平常的小菜、豪爽的气派。暴力成为他们处身行事的某种风格,带有某种特质和美感,一种身份标志。相比起来,李逵是江湖习气最重的人,很多江湖中的特质都能从他身上找到印证,他是个典型的江湖中人,他身上寄寓着那些投身江湖的人的种种观念和梦想,也因此,李逵往往招那些有反主流社会倾向、有江湖梦想、期望通过江湖发迹变泰的人的喜欢。
站在主流社会,用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来看李逵,觉得他是杀人魔王,站在江湖社会,用江湖社会的价值观来看李逵,他就是英雄,这说明,在主流社会与江湖社会之间存在着不同的、甚至对立的价值判断标准。这其实很好理解,江湖本来就是游离于、对立于政治权力的所在,政治权力要打压江湖,不事生产的江湖要靠讨好或是掠夺主流社会为生,双方是一对矛盾体,怎么可能彼此认同对方的言行举止?
梁山为什么主张暴力,为什么要杀人(主要是杀主流社会的人)?答案是为了生存。在要不要打祝家庄这个问题上,宋江跟晁盖吵了起,宋江已经讲得很明白,梁山有两万人马,又不种地,每天除了舞刀弄枪,只能靠打家劫舍吃饭,打下祝家庄,得五千万石粮食,够梁山吃三年。既然是打,就要暴力杀人,暴力杀人就是为了吃饭,不暴力杀人,就没有饭吃,就要饿死,让江湖暴力人士不暴力杀人,不视被杀者如草芥,如何可能?没有暴力相威逼,别人不会将财货供手相送,自己就死路一条,这就决定了江湖暴力人士,包括绿林响马,土匪黑社会,剑侠刀客等,喜欢暴力,相信暴力,习惯暴力,崇拜暴力,把暴力当成一种信仰,当成一种本能,甚至当成一种美学——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语)。
如果《水浒传》里讲主流社会的法律、正义、道德、仁爱,这些梁山“好汉”就得饿死,他们不讲、也不可能讲这些,只能讲拳头、讲暴力。用政治权力所订立的是非观、道德观来审视江湖社会,会发现江湖是没有是非,没有道德的,发现他们只关心敌我,不关心是非;只关心利益,不关心道义;只讲“有奶便是娘”,不奢谈什么人性。
事实上,江湖自有其规矩,比如重义轻死,那些江湖规矩就是江湖人士的是非观、道德观,只是与主流社会的是非观、道德观大相径庭而已,江湖人士被江湖规矩约束改造,已经不是主流社会的“正常人”,不可以“正常人”视之。或者说,当一个人滑入江湖,变成靠暴力维生的江湖人士时,也就慢慢滑向原始丛林,不能用文明人来视之了,我们对李逵再有正常人的要求实是奢望。
相比较而言,梁山一百单八将里面,最接近主流社会之人,或说最接近“正常人”的是林冲,他有是非观,有人情味,有怜悯之心,他不想上梁山,他满脑子的主流社会观念,想着混个大官,好“封妻荫子”,哪怕被发配,他仍旧希望刑满出来,回归主流社会,回到政治权力的秩序中来,直到草料场被烧后,断了他回归主流社会的路,才“被逼上梁山”。即便这样,他身上暴虐、血腥的东西还是比较少,在杀人之前会大叫一声:“惭愧。”
正是因为林冲身上残留了太多主流社会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符合江湖暴力人士的需要,梁山好汉才要对他进行“加工”,把他塑造成一个合乎标准的“好汉”——“打了人的是好汉”,林冲上了山,白衣秀士王伦仍然逼他下山去杀人,使他成为“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同伙,经过这样的改造,林冲勉强算是一条“好汉”,但离李逵样的“好汉”还相差很远,所以,在梁山上,林冲的武艺超绝,但他并不受待见,地位也并不十分高。
看待李逵和林冲的态度,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多一些主流社会价值观,还是多一些江湖社会价值观,喜欢李逵的人多一些江湖味,喜欢林冲的人,更加传统或者说正统。这正好说明,主流社会与江湖是两个世界,如果我们不能从江湖的角度去看《水浒传》,就不能真正读懂这部作品,作者写的是江湖和江湖暴力人士,如果用主流社会思维去看、去要求,是站在自己的世界看另一个世界,没有走入对方的世界去,那就处处有问题,人物的逻辑不能自洽,不得其义也很正常。只是,如果人们不想要这样的一个可怕的、对立的世界存在,应该反思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怎么才能让它消失,消灭把暴力当美学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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