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我为何写作

帕慕克：我为何写作

当我谈到写作的时候，首先映入我脑海的不是某部小说，某首诗，或某种文学传统，而是这样一副图景：一个人，将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独坐于书桌旁，单独地，正探索着自我的内心世界。在他的体验与构思之下，他用文字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男人——或女人——也许用的是打字机，或是更能显得悠闲的电脑，或者跟我一样——用纸和笔来写作。在他进行写作的时候，他可能在细细地品茶或喝咖啡，或者抽烟。有时，他可能会起身独倚窗前，静静地注视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或者如果他够幸运的话，可能会欣赏到一片树林或可餐秀色，甚至会朝向一面黑色的墙壁。他也许写作诗歌，或戏剧，又或者跟我一样写小说。但是所有这些不同只有在某个特定的写作任务完成——在他静坐桌旁且耐心地自我探寻完成之后才会出现。写作就是将个人内心关注转化为文字的过程，也是在找寻那些自我隐退之后被我们所忽略的那些东西，并且这一切都需要忍耐，固执和自然的喜悦。

如果一个作家讲述他自己的故事——缓缓地，仿佛这是他人的故事一般——如果他能感受到内心底有一种故事的力量正在澎湃，如果他在一个桌子旁坐定下来，放弃这种艺术，这种手艺，他必须要先有些希望才行。灵感的天使（他会很经常地拜访某些人又很少去召唤其他人）更眷顾于那些充满希望且自信满满的人；可是，当一个作家最感到孤独或当他对自己的努力，梦想，写作的价值等保持怀疑时，或者当他想到他的文字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故事时——灵感的天使便会在这一刻降临，将写作者所希望建立的世界图景和轮廓渐渐显露在其面前。

他可能从从来都不曾忍受这些我曾经忍受过的苦难，其实那些岁月并不孤独相反充满了友谊，人群和合作。尽管如此，接下来我的思路依然将会来一个不同的转变。那些逃离的愿望和忍耐让我想到：我的写作并不仅仅来自于我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有许多才华横溢的作家也正是在人群和家庭中，在世俗的浮躁和喧嚣中，写下了伟大的作品，

有了忍耐和艰辛还远远不够：首先，我们必须强迫自己逃离人群，合作团体，以及其它世俗生活中的种种繁冗之事，将自我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种独立作家的先驱——一个响应内心世界呼唤的人，这一个人，只听命于自我良知之音，怀疑其它一切言论，通过和他的作品之间的对话来扩展自己的思想与理想国——这个人当然就是近现代文学史早期的大文豪蒙田。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你在一间幽僻的小居里过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么？或者幸福就是信仰其他人所信仰的，在世俗社会里过一种舒适的生活么？通过秘密地写作来实现自我同周围环境的和谐，这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呢？

对于我来说，做一名作家是为了道出我们每个人内心所背负的秘密创伤，这些创伤是如此的隐秘以致于我们自己几乎不能觉知它们的存在。为了能够耐心地去探索它们，熟悉它们，阐明它们，承认它们，并且使之成为我们灵魂和写作过程中有意识的一部分。

一个作家所讲述的是那些我们原本知道但是却不知道我们其实是知道的那些事情。去探寻这种知识且注目它的成长是一件快乐的事。这样读者即是在拜访一个他们既似曾相识又感到不可思议的世界。当一个作家将个人的秘密伤口作为写作的出发点时，不管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其实他正深切地相信着人性。我的写作信心正是来自于这种信仰：我相信人与人之间都是共通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背负着许多伤痛——我深知这一点，因此我也坚信其他人也能理解。一切真正的文学作品都源自于这种孩子气且希望满怀的信仰：我们之间是共通的。当一个作家一连好多年都将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他其实正用自己的姿态向世人昭示着某种单纯的人性之光和一个无中心的浩渺宇宙。

但是，仿佛如从我父亲的手提箱和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生活的苍白之中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的确有一个中心，并且它距我们如此遥远。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某种相同的契诃夫式的伪造的情绪中度过，许多人都忍受着那一种深切的贫乏和不安之感，比我所做的更为堕落。是的，在人类面前最大的进退维谷的困局仍然是失去土地，无家可归，以及饥饿等等现象，但是今天我们的电视和报纸却告诉我们这些基本的问题是如何的简单且易于解决——真是比文学作品更能虚构。文学最需要表达和深究的正是人类最基本的恐惧——集体羞辱，攻击，脆弱，冤屈，敏感，臆想中的侮辱，民族主义自夸，以及无法避免的通货膨胀。。。当我面对这些情绪时，我试图通过无理性的夸张语言去表达它们，我知道他们触摸到了我心底的某处黑暗。

我也知道在西方——一个我能毫不费力识别出来的世界——那里的国家和人们都对自己丰裕的财产，对他们所带给我们的启蒙或复兴，对那些所谓的教化，现代化有一种过分的傲慢。有时，甚至是一种近乎愚蠢的自满情绪。

就像那片缓缓开始成形的土地一样，从色彩缤纷的薄雾中升起来，正如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海上之旅后才得以发现的岛屿，这另一个世界让我们感到迷惑不解。我们就像那些从南部来的被迷惑的西方旅行者一样，惊看伊斯坦布尔从那一种薄雾中升起。在这个以希望与好奇心为开端的旅程末尾，显现在我们面前的，乃是一座清真寺和尖塔之城，杂乱成团的房子，街市，山岗，桥梁以及斜坡——这一个完整的世界。面对这样的世界，正如我们可能在书中所描绘的一样，我们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融入进去且沉溺于其中。可是当我们坐定下来进行写作之后，却嗅到了某种流落他乡的气息，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被边缘化的荒凉，令人恼怒的情绪或某种深深的忧郁——我们竟发现了居于这些感官表象之外的又一个完整的世界。

写作本身的问题是被问得最频繁的，最常见的是：你为何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写作饥渴。我写作是因为我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做正规的工作。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像我笔下的人物一样去阅读。我写作是因为我对任何人都感到不满。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整天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仅能通过对现实生活的转换来参与它。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全世界的其他人，来知道我们所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然后继续生活下去，在伊斯坦布尔，在土耳其。我写作是因为我迷恋笔墨纸砚的味道和气息。我写作是因为在所有事物中，我更信仰文学，信仰小说的艺术。我写作是因为她是一种习惯，一种激情。我写作是因为我害怕被遗忘。我写作是因为我很享受写作所带来的荣光和快乐。我写作是为了实现我的单独。或许我写作是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任何人都感到不满。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被阅读。我写作是因为一旦我开始写作一篇小说，评论，或一个专栏我会有很强烈的冲动去完成它。我写作是因为大家都期待我的文字。我写作是因为我对人类文明史上的不朽声名和被后人阅读的荣光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单纯信仰，我写作是因为我觉得能将生活中的一切美好和财富转化为文字实在是太奇妙了。我写作不是去讲故事而是为了重组一个故事。我写作是因为我想从这样一种预感中解脱——冥冥中仿佛有一个我必须赶去的地方——但是正如在梦境里一样——我根本无法抵达。我写作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曾使自己过得幸福——我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幸福。

注：选译自帕慕克《父亲的手提箱》英文版，英译者Maureen Free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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