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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者

2014-09-02 07:53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49508482
内容提要:鱼原本来自河水,现在又回归河流,短暂的经历,鱼却经历了惊心动魄。

独钓者

\杨宣强

那条河从营房前流过了,冬天是硬生生的冰,夏天是白花花的浪。唯一的营房唯一的河,唯一的人在河谷,凝望不歇的水。

他在一处宽阔的河床边,低凹处,静坐,手里拽着一条发丝样的绳子。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波光跳跃,如同火焰,他目光温和,打量河面。他的面前和后方,是浪一样的山,河流显得很渺小,像是条被谁牵住的一条线。

他在守候,或者忙碌。

他在河边钓鱼,没有鱼杆,没有浮子,没有饵食,长长的丝线,前端拴一把锈锁,那是为抛得远些,必须增加的重量。负重才能更远,朴素而简单的生活道理。锁子后面,是一串串的鱼钩,钩上挂点羊肉,很少,有些因疏忽没有上饵,他拉着那根细绳,仿佛拉着全部的生活梦想。

阳光密雨般从他身上洒落,河水太阳般从他脚下流过。

他眼中没有风景,可能是灿熟的原因,一个地方呆久了,天堂也不可能唤起新鲜和激情。厌倦,不屑,他习以为常。绝美的风景只是一张苍白的纸,他的目光里是深不可测的河水,湍急、奔涌、永不停歇,走向远方,他是否看见一个人的全部命运旅程,看清了全部的生活方式?他使劲看,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水里面的全部内容,期待,守候,耐心,他满怀信心有一天能出现所要看到的东西。

线在水中,轻飘飘的。线开始时是风的样子,来回摆动,似一个找不到家的醉汉,又似一个迷途的孩子。但自由很短暂,很快,线并直了,他用劲,开始收线。线上有串白生生的鱼,像白色树叶,抖动,又似白色火焰,耀眼。鱼,大小不一,上了钩,命运一样。他是个奇怪的垂钓者,把鱼从钩上脱掉,抛向河里,有的用力扔向远处,有的轻轻放在脚下的水滩,鱼很兴奋地顺水而下,也有不识时务的,逆流而上。鱼原本来自河水,现在又回归河流,短暂的经历,鱼却经历了惊心动魄。

河流永远忙碌,它的运行方式,自上而下,一成不变。河似乎有明确的目标,其实,它的目标是一种盲从,混乱,随大流。河流如同一个没有立场,人云亦云的人。那个独钓者,仍望着河面,眼里涌动水样的柔情,他的面部,河水般变幻莫测,每次线一绷直,他脸部的肌肉也就僵硬起来。他没有感到劳累,也没有觉得困乏,依然保持着固有的姿势。水把线冲出老远,他的胳膊也随线伸向远方,水冲弯了他的身子,斜斜的,似即将倒下的一座山峰。

他的双眼眯着,太阳像是灰尘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山上被荒漠海绵一样吸干了,落在河里,很快随波逐流而去。太阳苍老,脸色腊黄,掉到地下,倾刻间摔得粉身碎骨。没有人听到太阳疼痛时发出的惨叫,只有河流私语般的歌唱。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河面,坐在地上,如痴迷的读书人,一层层的浪如一页页翻过的纸。他读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他的目光看得不远,但一定很深,无鳞的鱼,河底的石,奔走的浪,都在眼中风云变幻。

水是轻浮的女子,绝情,不恋旧,好高骛远。水走过的路,决绝,不回头,而她的身姿和芳香的气息,却让所有经过的事物流连忘返,一往情深。眷恋,痴迷,向往,痴心男子遭遇负心女。女人已远去,男人还在守望。河流是一个梦境,让独钓者感受并不存在的温存和亲切。独钓者坐在一块石头上,时间久了,他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他全身上下,布满灰尘,古旧沧桑,既有太阳的炽烈,又有月亮的凄寒,看不清那一份更多。白天的光明和黑夜的闪光如同两个持剑的武士,在圈定的场馆中,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搏杀,争斗。

他是个专一的垂钓者,时间随水流淌,时间也成了水。无所不载的大地和无所不包的天空,都不在他眼中,积雪,白云,山峦,牧草,都不如一条流动的鱼。他眼中只有鱼,只有水,他似乎明白,一个人的眼再亮,也看不清将来,能看到的只有过去。所以,他不去看身外的事物,只看一条河,只看一汪水。河与水无论污浊还是清洁,都是一次性的,始终朝三暮四,见异思迁,走了永远不再回,他目不暇接,贪婪,新奇,迷醉,兴奋,眼中奔腾着骏马样的河水。

起风了,风让河谷、山峦、积雪、白云渐次苏醒,所有的事物立马生动起来。不远处,一群黄羊缓缓蠕动,由远及近,挪向河边。它们目光警惕,行动敏捷,小心翼翼。越是迫切渴望饮水,越是不急于接近河流。危险让它们学会从容,镇定。一只黄羊接近河边,它喝了一口水,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再次埋下头,又喝。远远掉在后面的黄羊,从第一只身上得到了鼓舞,步子加快,向河移动,黑压压的,灰尘腾飞。只一会,黄羊就飞翔起来,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撒满了河沿,稍倾,河床边沿像是长满了水葫芦,奇观还在增大,更多的黄羊从山间跑来,它们好似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十万大山,石头无处不在。这时的河不是河,是一棵树,一棵枝丫蓬勃的葡萄树,黄羊是结在树上的葡萄。

钓者面无表情,他的脸如一块铜皮,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宝石,燃着灿烂光芒,太阳像一张白纸,所有光亮黯然失色,他对那些灰尘和黄羊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有一根细线,他牢牢抓着,如同抓着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线又绷直了,钓者不慌不忙,他平静,从容,不急不躁,细线如老妪一步步走上岸来,有鲜活的鱼鸟一样翻飞,钓者还是原来的样子,看不清他的喜悦和忧伤。阳光一块块的,风起云动,沙尘弥漫,河上波动着灰黄的烟雾,钓者这时拎在手里的,不是鱼,而是一串洁白艳丽的花,灿烂无比。

拽上最后一段白线一个小钩时,钓者目瞪口呆。他分明放了几个空钩的,他抛钩时看见线末端的几个钩生了锈,就没上饵,他不在乎鱼,只在乎乐趣,此刻,那几个锈迹斑斑的钩上,全是活生生的鱼,空钩鱼也咬,鱼是因为饥饿,因为贪婪,还是因为愚蠢,不得而知。钓者看着鱼,百思不解,他忽然流下了眼泪,远比河水急速,冰冷,清凉。河水中有泥,有沙,有鱼,水里有很多东西和杂质,并不干净,而人眼中是容不下这些的,人眼中雾一样的灰也容不下,这世上,眼泪是最干净的水。

没有人知道,垂钓者眼中何以会流下最干净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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