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只靠规则是靠不住的。
夏丐尊:教育的背景
提示:夏丐尊先生也认为教育是一种艺术,他曾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可见他对教育情感的推崇。他很强调教育主体的作用,认为教育者必须具有相当的饱满的人格,这样被教育者才能心悦诚服。否则学校只是如学店一般买卖知识,毫无存在的意义。
这种思想在他的其他文章中也有反映,在谈到李叔同先生时他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缘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这里所说的“人格”,就是人的性格气质、素养能力等特征的总和。
不论绘画戏剧小说,凡是一种艺术,大概都应当有背景。背景就是将事物的情况烘托显现出来,叫人不但看见事物,并且在事物以外,受着别样感动刺激的一种周围的景象。事物的好坏,不是单独可以判定的,必须摆入一种背景的当中,方才可以认得它的真相,了解它的意义。所以在艺术上,这个背景很有重要的位置。
中国人一向不大讲究背景:画地是白的;戏剧里的开门关门,光是用手装一个样子;车子只有两扇旗子,骑马也只有一支马鞭就算了。近来虽已经加了布景,但是不管戏情,用来用去,总是这几种老样式,也可算不讲究背景的证据了。至于古来的诗词,却颇多用背景的。用了背景,就添出许多的情趣。譬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可算得最悲壮的文字了。但是离开第一句,便失却它悲壮的意味,因为第一句就是第二句的背景的缘故。其余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许多好文章,也都可以用这个道理来说明它的好处。
从此看来,背景差不多可算艺术的生命了。教育从一种意义说也是一种艺术,主张这一说的人近来很多。就是当初将教育组成一种科学的海尔把尔脱也有这个意见:也应当有背景。没有背景的艺术不能叫做艺术。没有背景的教育也不能叫作教育。
什么叫做教育的背景?这个问题可分几层解释。
我们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当然应当用人来做背景。人空间是个什么?这原是最古的疑问,到现在还没有十分解决。原来人有两种方面:一种是动物的方面,就是肉的方面;一种是理性的方面,就是灵的方面。古今东西的哲人都从这两方面来解释人。因为注重的地方不同,就生出种种的意见来了。西洋史上显然有这两个潮流:希腊及罗马初期的人注重肉的方面;基督教徒注重灵的方面,就是前一潮流的反动。这两种主张彼此冲突,结果就变了宗教战争。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就是主肉主义全盛的近代,近来学者大概主张灵肉一致了。这个灵肉一致,在我们中国却是已经有过的思想。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灵肉一致的状态。
这个人字的解释将来不知还要如何变迁,现在的理想大概昌灵肉一致了。所以我们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进化论一派的学者说人不过为生物的一种,这样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来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这两种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两面兼有的:一面有肉欲的本能,一面还有理性的本能;一面有利己的倾向,一面还有利他的倾向;一面有服从的运命,一面还有自由的要求。这两方面使他调和一致,不生冲突,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伦理学上主张自我实现,教育上主张调和发达,也无非想满足这个要求。“不管学生将来入何等职业,先使他成功一个人。”卢骚这句话说在百年以前,到现在还是真理。现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养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学问。地理是从面的方面解释人生的,历史是从直的方面解释人生的,数学是锻炼人的头脑的,理科是说明人的周围及人与自然界之关系的,语言文字是了解人与人的思想的,体操是锻炼人的身体意志的,其他象手工业等,虽似乎有点带着职业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是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面。总之,现在普通教育上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为背景以外,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若当作教育之目的物看,当作学问看,那就大错了。
我们中国办学已经二十年光景,这个道理好象大家还没有了解。社会上大概批评学校里的课程无用。有几种父兄竟要求学校说:“我的子弟只要叫他学些国文算学。体操手工没有什么用场,不必叫他学。”普通学校里的学生也有专欢喜国文的,也有专欢喜数学的,也有专欢喜史地的。遇着洒扫劳动的作业,大家就都不耐烦。这种都是将材料当做目的物看,当做学问看,不当它养成人的方便看的缘故。不但社会和学生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晓得这个道理的也很多。现在大多的教育者,无非将体操当作体操教,将算术当作算术教,将手工当作手工教罢了。
人是教育第一种的背景了。无论何物,不能离开空间与时间的两大关系,这个空间时间,在人就是境遇和时代了。……所以教育上,第二应当以境遇和时代为背景。……
上面两种背景之外,还有第三种的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现在学校教育是学店的教育,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中间但有知识的授受,毫无人格的接触;简直一句话,教育者是卖知识的人,被教育者是买知识的人罢了。机械的大家卖来卖去,试问这种知识有什么用处?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识不过人格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体。现在学校教育何尝无管理训练,但是这个管理训练与教授绝对的无关系。教育者大概平日只负教授的责任,遇着管理训练的时候,便带起一副假面具,与平时绝对成两样的态度了。这种管理训练除了以记过除名为后盾以外,完全不能发生效力。而且愈发生效力,结果愈不好,因为于人格无关系的缘故。
人格恰如一种魔力,从人格发出来的行动,自然使人受着强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话,因说话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与否的分别。空城计只好让诸葛亮摆的,换了别个便失败了;诸葛亮也只好摆一次,摆第二次便不灵了。
“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只靠规则是靠不住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凡是教育者必须贤人圣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并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原来学校所行的教育,都不过是一种端绪,一切教科,无非是基本的事项,不是全体。所以教育者于人格方面,也只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绪够了。这个人格的基本端绪,比了教科的基本端绪成就虽难,但是不能说这是无理的要求。
这三种是教育的背景,教育离开了这三种,就无意义。试问现在的教育用什么做背景?有没有背景?
刊于1919年4月、6月《教育潮》第一卷第一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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