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恶的世界里追寻大善之境
——我读雪漠《西夏咒》感受
何小龙
雪漠是甘肃一位中年作家,曾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并有学术著作《我的灵魂依怙》、《大手印实修心髓》出版,其作品荣获过“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中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等,可见他是一位比较有实力和影响的作家。
虽然我也喜欢文学,但从没有认真地看过一部长篇小说,上述雪漠的这几部长篇,尽管出版时也一度在文坛产生了反响,但我还是没有兴趣看。这样多年就过去了。前段时间,一文朋友谈起了雪漠和他的小说,我不知怎么,忽然就来了兴趣,从她那里借来了《西夏咒》断断续续读完。记得春节前,我和当地作协的一帮文友聚餐时,我提到了《西夏咒》,一位写长篇小说的随口说了句“写得不好,没有《大漠祭》好。”
现在想来,那位写小说的文友之所以说《西夏咒》不好看,大概是因为其写作手法怪了点,即没有完整的故事,由书中冒出的历史人物“阿甲”讲述的“金刚家”和“明王家”的族史和围绕这两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显得“零碎”而颇为费解。
因为受传统小说的影响,很多读者喜欢读故事性完整、叙事线索清晰的小说,像《西夏咒》这部小说,不仅内容神秘、诡异,多涉及佛法、修行,且手法也是特别的。那些故事情节,就像在漫漶的时空随意漂浮的碎片,除非你看完整部小说,这些“碎片”才能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个大致的故事框架。
那么,《西夏咒》是怎样一部小说呢?
这部小说是通过对在甘肃武威市(古时凉州)祁连山一山洞中(西夏岩窟)发掘的历史秘籍,包括《梦》、《阿甲呓语》、《空行母应化因缘》、《金刚家训诂》、《诅咒实录》、《遗事历鉴》等的解读和演绎,展现了千年前“金刚家”和“明王家”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纠葛,并由此引发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有为争水源的械斗,有制作人骨法器,有让妇女赤身骑木驴游行示众,有僧人实施诛咒术,有琼和雪羽儿历尽磨难,遁入山洞进行男女双修,就是通过酷似男欢女爱的方式进行的修行,以修得一种法门,最终成为受人敬仰的“空行母”。
当然,这毕竟是一部小说,也许作者说在西夏岩窟发现《梦》、《阿甲呓语》、《空行母应化因缘》、《金刚家训诂》、《诅咒实录》、《遗事历鉴》等书稿,只是他虚拟的一个“细节”,以便展开他小说的叙述。所以,对此也不必追究。
而我之所以在标题上说“恶的世界”,是因为作者在他的小说里描写的“金刚家”和“明王家”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史,是充满血腥的,甚至是恐怖的。
由于雪羽儿母亲以前被迫当过妓女,谝子(金刚家族长)为了报复逃跑的雪羽儿,便以雪羽儿母亲“有伤风化”为名,命人将雪羽儿母亲抓来,扒光她的衣服让其骑木驴,就是坐在手推上,由人推着专在布满坑洼的路上颠簸着行进,车上凸起的一木橛插入骑车者阴部,往往会致其流血不止。
村里闹饥荒时,出现人吃人的普遍现象,雪羽儿带了一块羊肉好心去看舅舅何秀才,险些被其舅母残害吃掉,而他们一家人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天天吃人肉。就连琼的舅舅,一个寺里的吴和尚,为活命,也为救人,常在夜里挖人心吃,为打消别人的疑虑,他骗人说,这是“羊心”。
金刚家那个瘸拐大,平时似乎很孝敬年迈的母亲。当金刚家为在和明王家争水源引发的官司上获胜,需要村里死一个人而让瘸拐大的母亲当“替死鬼”,瘸拐大蹦了老高骂给他传话的宽三(谝子的红人);可当他在气愤中将一口痰吐在宽三挂在胸前的神像——怙主像上而被宽三以冒犯神灵为名抓了把柄,要按族规砍掉瘸拐大一条腿的时候,这个“孝子”还是为保全自己的性命,按谝子的要求亲自背上老母亲到械斗的坝上,由宽三推到坝下的水里,当老人几次要爬上岸的时候,宽三抡起一把铁锨,打碎了老妇人的脑袋。
小说中,像这类充满血腥的事件比比皆是。由于制作人骨法器活剥人皮的情景太过恐怖,这里不再累述。我相信,在中国的历史上,特别是在古代,像这类事情绝对是有的,我便也相信作者描述的真实性。至于在西夏军攻陷凉州、成吉思汗率军与西夏军交战而屡屡“屠城”的战争中,“头如滚沙,血成汪洋”的残酷场面更不用说了。
所以,始终怀有悲悯心的作者在和“阿甲”的对话中,时时表达出对这充满罪恶世界的不满和愤慨——
“舞刀者,必定会招来刀子。”
“阿甲,别听那鼓噪,你只消瞅中一点,那真理,是否对整个人类有益?别管民族,别管国家,别管人种,至少,用人类的尺码去衡量,那真理,至少渗透一个字:善。与之相悖的,便是罪恶。”
那么,在这样一个充满血腥的世界,就没有善了吗?有!作者在着力刻画“谝子”、“宽三”、“瘸拐大”这些“专横”的、多有恶性的人物形象时,也生动地塑造了“雪羽儿”、“琼”两个少男少女的可爱、善良的形象,他们自小由于某种机缘得到佛门成就师的培养,如雪羽儿跟“久爷爷”修行,琼经常去寺里得到舅舅吴和尚的耳濡目染,心地善良,极具佛性。
显然,作者是将自己追寻“善”的愿望或理想,寄托在了“雪羽儿”、“琼”身上,在故事里,他们的言行举止,处处闪耀出“善”的光辉。
凭雪羽儿学来的一身本事,她完全可以逍遥于金刚家之外,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为了留在村里的母亲,她没有离开,和母亲厮守,为了母亲不挨饿,她冒着会被土枪散弹洞穿胸膛的危险去“偷青”、“偷羊”;在大饥荒时期,为了村里人能吃上一顿饱饭,不再被饿死,她多次潜入金刚家家府祠粮仓偷粮,然后将粮食偷偷放在村民的门口。结果,最后一次偷粮时,她被抓住,惨遭折磨——先是她的手腕被人用一根铁丝刺穿,接着,谝子命人动用大木轮车,上面装上10个碌碡,由人驾驭着从她的双腿上碾过,压折她的双腿,后将她送到一个地方服刑。
琼是谝子的儿子,谝子一直想让儿子继承父业,这样可以“耀武扬威”、“吃香的喝辣的”,可他善良的母亲一直支持他去舅舅那里当“和尚”,以此途径躲避“恶”。为此,他的母亲常遭父亲的辱骂和殴打。每当这时,琼就“憎恨”父亲,安慰母亲。多年后,当服刑的雪羽儿和另外几个“犯人”被送到金刚家,“上面”要求做几套人骨法器时,在一天夜里,琼冒着生命危险解救了这几个“人皮”,让他们自行逃跑,他则拉着一直暗恋的雪羽儿来到了“老山”——祁连山那个岩洞,开始了漫长的修行。
在作者笔下,老山是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这里没有恶,只有美,自然万物自生自灭,人和动物和谐相处。比如,有个情节很有童话色彩:有一次,逃跑出来的雪羽儿背着母亲来到这里,为躲野兽她们住在一棵大松树上,搭了简易棚子。一天,从附近洞口钻出一只熊,仰头看她们,发出可怜的叫声像在求救。于是,雪羽儿和母亲下了树,跟随这只熊来到洞里,发现另一只熊难产,正在血泊里痛苦地挣扎。雪羽儿的母亲便给这只熊妈妈接了生,它顺利产下两个熊崽。从此,她们和熊和谐相处,当雪羽儿出外套黄羊的时候,由熊保护着母亲,两只熊崽像孩子一样,簇拥在她的跟前玩耍。
小说中像这类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情节很多,这和充满恶的人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更加彰显了作者追求“善”的美好心愿。
由于作者的“神识”贯通阴、阳、佛界,在他的笔下,鬼、神、佛多有显现,对其描写时,也多用充满诗意的象征手法,这就使他的文字氤氲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如这两段描写:“东方的亮渐渐浓了,有抹红跟水中的血一样渐渐散开,就将那片白扭成了一团红霞。她想(雪羽儿)起了那个同样溢满着血丝的早晨。正是那个早晨,她得罪了谝子。”“夜中的路渐渐白了,扭曲着窜向远方,很像他(琼)观修中出现的哈达。他的灵魂里,也经常出现这样的哈达般的路,它通向净土。在每一次虔诚里,他便上了路,在搅天的真言声里缓缓前行。空行母们都在虹光里舞蹈着,唱着一支来自恒古的歌谣。”
作者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不论是恶人,还是善人,都是鲜活的,他特别注意,写恶人也有一点点亮点。写善人,也注意人性的真实。比如,谝子这个人物,他制定了严格的族规,暗地里欺男霸女,但在大饥荒时期,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照样被饿死,这说明他没有以权谋私,动用储存的“战备粮”;宽三,每次行凶治人,他总是一马当先,但有次,一些群众被一封“鸡毛传帖”招来发生抢粮事件,原来这“鸡毛传帖”是他传的;瘸拐大,掌握着祖传加工皮货手艺,骑木驴车,就是由他亲手制作,为了减少妇女的痛苦,他尽量把木橛做得适中光滑;而他在制作人骨法器时,怎么也下不了手,被迫下手后,又是非常的痛苦、自责。
让我敬佩的是,雪漠是一位有思想的作家。我从他写的“后记”中了解到,他曾对人生产生过迷茫情绪,特别是他靠出卖苦力生存的弟弟去世后,他“可悲地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死亡来临的时候,读的书没有意义,盖的房没有意义,写的文章没有意义......宇宙也有寿命,便知那所谓传世的,仍是个巨大的虚无。”后来,他接触到佛教后,灵光一现,他发现了活着的意义,这意义,便是精神,即利众精神。
从此,他开始禅修达20多年,在禅修中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尤其是,他对佛教大手印文化研究很深,已有建树。《西夏咒》这部小说里,就渗透有大手印文化的精髓。
他对大手印文化作了如下诠释:
“大”:大境界、大胸怀、大悲悯。
“手”:强调行为,贡献社会。
“印”:明空智慧,终极关怀。
现在的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是因为制造它们的人没有思想,没有宏大的精神追求,只在表层的技巧和文字中兜圈子,因此,这样的文字是没有大境界的,也不会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是的,要想写出有价值的作品,作者自己先要“修行”,只有稳固地夯实自己这个“人之根基”,才能托起巨大的“成就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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