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我的写作是因为爱
我的小说里有许多非常美的女子,比如《大漠祭》中的莹儿、兰兰、月儿,以及《猎原》中的豁子女人等等,她们都很美,但那是一种人间的美。《西夏咒》中的雪羽儿身上除了人间的美之外,还有一种出世间的美,就是说,除了形而下的女性所共有的美之外,她还有超越的部分——她实现了超越和升华,成为了一个形而上的图腾——这是她非常独特的地方。在这一点上,她与我笔下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样,跟许多作家笔下的女子也不一样。
在西部那些历史故事当中,就有个雪羽儿这样的女孩,她便是雪羽儿的原型。这个女子也跟一个僧人有过非常像人间的男欢女爱的那样一种修炼过程,他们借此超越了欲望,得到了升华,就像《西夏咒》中的雪羽儿跟琼一样。这个女子的家乡在甘肃的刘家峡罗家洞,直到今天,仍然有无数的朝拜者去那个地方朝拜这个女子,敬仰这个他们心目中的神灵。但实际上,雪羽儿不是神,她是一种超越了神灵的存在,她承载的是人类对一种比自己伟大、比自己高贵、比自己慈悲博爱的存在的向往。她是类似于女神、又超越了女神的存在,她本身也是一种向往。
事实上,每个男性心中都有一个雪羽儿,他们都希望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女子陪伴自己。她像雪羽儿那样纯粹,不像当代人那样功利,她只关注人格和心灵,此外的东西,比如好多当代人非常关注的名利与住房等等,她都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这个雪羽儿不仅仅是西部女性的代表,还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俄罗斯有个作家叫布尔加科夫,他写过一本叫做《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小说,里面就有这样一个充满了魔幻色彩的女子。这个女子无所不能,还能帮助大师成就一番世间的事业——这几乎是整个男性世界的一种普遍梦想。所以,在每个成年男子的潜意识中,都会一直寻找这样一个女子。当然,能不能找到是另一回事。有时候,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寻常女子的时候,就把心中对美的向往寄托在这个寻常女孩的身上,这样的幻想会让他产生一种类似于爱的情感。一旦他发现这个女子并不是他的向往时,他可能会非常失落,但他仍然会继续寻找。所以,雪羽儿不仅仅是哪个地方和哪个群体的代表,而是整个人类中女性最美的一种象征。
有趣的是,虽然她代表了整个人类对女性的某种向往,但是我很少见过其他作家塑造出这样的人物。其原因在于许多作家并不愿意,或者并不能实现超越,并不能得到自由。如果连他们自己都得不到自由的话,就塑造不出一种出世间的超越之美。当然,我说的这种自由,跟好多人理解的自由不一样,它不是一种身体上的自由,也不是一种言语上的自由,而是心灵完完全全的自由。当你即便在世间生活,做着许多世俗的事情,心灵也能完全不受任何东西的束缚,能够完全自主心灵的时候,你就是自由的。当好多作家不能摆脱名利或者其他东西对自己的束缚,甚至认为这种束缚是一种理所当然时,他就达不到这种境界。所以,他笔下所谓的“完美女性”,也往往会陷入形而下,他无法塑造出一种超越和自由的女性。因为,作家的作品很难高过作家本身的境界。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个作家一辈子都住在内陆,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他能把大海写活吗?如果一个作家一辈子没有喝过龙井,他能知道龙井是什么味道吗?如果一头骆驼从出生的那天起鼻子里就拴了根缰绳,那么它会知道不被缰绳所束缚有多么的美好吗?所以说,好多作家不知道自由有多么美好,实现出世间的超越又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时,他们就无法展现一个超越的文字世界,也无法塑造出一种具有出世间之美的鲜活人物。这需要作家们踏踏实实地进行一种人格的修炼,进行一种脱胎换骨式的修行,甚至要从宗教智慧中汲取灵魂的养分。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好多人不知道修炼人格、升华心灵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自己,然后才是身边的人。在好多人的眼中,满足欲望比实现人生价值更加重要,享受比修炼更舒服,所以他们不愿意修行,不愿意用自律来代替原有的那种非常散漫的生活方式。他们不认为自己必须给平凡生活加上一种规则性的东西——其实,他们只是不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自然法则当中,修行人不一样的地方,仅仅在于他们知道应该如何通过遵循自然法则,与世界达到和谐,同时自己也能活出最好的人生。
因为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比起人格修炼,好多作家都更加重视一种知识范畴的修炼。比如,他们会吸纳很多知识和理论,到处旅游,体验生活,也会采访好多人,还会不断打磨自己的文字功夫,但是他们唯独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升华人格上面。他们或为名利所缚,或为文学本身所缚。有束缚,便无自由。我从为文之初,就不想做这样的作家。我一生中最想实现的事情,就是超越自己、完善自己、升华自己。所以,《大漠祭》也罢,《猎原》也罢,《白虎关》也罢,《西夏咒》也罢,我的写作时间都很长,一般在十年以上,原因就在于我的写作没有功利色彩,我不求它们给我带来一些什么东西,所以我一点都不着急,而是一遍一遍地写它。我纯粹享受写作过程中的那份快乐,就和马拉多纳们享受踢足球时的快乐一样,而不是想靠这个得到什么东西。这是我跟某些作家不一样的地方。某些作家的写作,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为了得到某种东西,他们为了“用”而写作,而我的写作是因为“爱”。西部人唱花儿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不管有没有人为自己叫好,不管有没有人喜欢听自己的歌,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成为签约歌手,能不能靠这个吃饭,他们只管在能够唱歌的时候便放声歌唱,只管尽情地流出心里最真、最美的声音。我的写作也是这样。
我认为,这是西部文化中非常美的一点,它主要来自于宗教的营养,也是现在的文学创作当中非常缺乏的一点。因为缺乏一种无求的爱,甚至对这种爱持有一种不认可或者戏谑的态度,好多所谓的文学作品中都呈现出一种非常狭隘的景象,它们不是无意识地宣扬一种对人类没有任何好处的价值观,就是迎合某种时尚的情绪与生活方式,或是放大自己内心某种非常负面的情绪与欲望,并以此来污染读者的心灵。这样的作品,或许能为作家换来利益,但是对整个世界却是没有一点点好处的。假如我们的作家花费才华和大量的生命时光,仅仅在制造大量的文字污染,那将是多么可惜、可叹的事情!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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