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日记是灵魂的镜子

日记是灵魂的镜子

雪漠

在年轻的时候，我就将日记当成了一面镜子，时时观照自己，时时提醒自己。

像下面的这类内容，在我的日记中比比皆是。

1981年9月6日 星期天

老想去修行，就自己找了个地方。整个暑假，转眼间就过去了。

因为一天四座，还要做大礼拜啥的，时间抓得很紧，就一直没写日记，这让我很是后悔：日记是反思自己的最好途径，要是一个人不“吾日三省吾身”，一生就会糊糊涂涂地过去。虽然有些人说，糊涂是福，但比起那种糊涂的幸福，我更愿意清醒地活着，哪怕那会让我非常苦恼。所以，写日记这习惯，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今天我回了趟家，回校的路上，我差点干了件蠢事，幸好悬崖勒马了，否则我一定会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过，即使没干那事，我还是很后悔，因为我当时确实很生气，也有些冲动。试想，要是我真做了那事，跟那些混混有啥区别呢？那时，哪怕有潘安之貌、苏轼之才，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一个人来说，品质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是其次。

另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是近几天一直没上晚自习。虽然我也不是在混日子，而是去修行习武了，但是，相较而言，恐怕还是学业更加重要吧？毕竟，它关系到我的梦想，如果没有学识，将来我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如何为人民服务呢？另外，许哥退役了，我可能要重新开始了。

还有，我没有很好地利用时间，计划也定得也不够好，好像也没干啥，暑假就过去了，真可怕。我在分配时间、珍惜生命这方面，还是个孩子呢。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更加自律一些。

另外，我也要学好外语。

1981年9月8日 星期二

不知为啥，我定下的计划，总是行不通。可见，真正地实践自己的想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学俄语，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但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真正地开始。

时间过得好快啊！

今天就写到这儿吧，希望明天能有实际行动。

我常常想，要是我没有用写日记的方式进行自省，还会不会有今天的我？回答是不一定。因为，我在面对日记的时候，其实也在面对自己的心，在反省自己，在总结自己，而不仅仅是记录自己。我常在日记里反观这一天，或是这段时间做过的事情，看自己是不是浪费了时间，有没有生起坏念头。要是有，我就会在日记里谴责自己。

在这两篇日记中，这种个性表现得非常明显。

第一篇日记里提到的那件“蠢事”，我大致还记得。那天，有一位农民碰倒了我的自行车，他当时不但不道歉，还气势汹汹、动手动脚，我差点就忍不住跟他发生冲突了。好在，我后来还是忍住了。那时节，我的武功底子已很不错了，要是真动手，怕伤了他。所以，当时，我心里很是后怕，尤其在写日记时，想起这件事，就更是觉得后悔了。要是我把人给打伤了，不就正好应了父亲当初的担忧，真的打架闹事了吗？别人怎么说，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心里，对品格有着很高的要求，在日记中，我也这样写了，我觉得，比起外表和才华，品格才是最重要的，这个特点，也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在跟人相处时，从来不会计较他的身份、地位和才学，当然也不在乎他长得好不好看，我关心的，仅仅是他的品格怎么样。所以，我身边的孩子，品质大都很好。他们也一直在用自己的行为证明自己。从他们的细节中，我能看出，他们一天天在成长，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是欣慰。

当年，我也像他们一样，一直在自省，一直在成长。写下这篇日记之后的多年里，我很少跟人发生类似的冲突——后来参加工作后还有过几次——也许就是因为我在日记中时时自省。

记得，我读师范的那时，回家多骑自行车。每次回家，就会路过很多玉米地，早年的凉州乡下，没有柏油路，所以，我总是从乡间小路上经过。我沿着那些小路，一边唱歌，一边骑车，非常开心。那时，每一次回家，都像旅游。而现在，真的旅游时，也不仅仅是旅游了，还像在采风——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发现一座文化宝库，于是，就又多了一部书。

我很善于发现生活的一切滋养，从一件很小的事情上，我就能读到很多信息。因为，我不管经历什么事，都跟别人不一样，我总有“第三只眼”。我总会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看我眼前的一切。面对一个人时，从他的行为，从他的做事，从他的选择，从他的说话，从他的关注点，等等，我就差不多能了解他。我不会只看他说了什么，就觉得他怎么样。我知道，人的想法一直在变，说法也一直在变，要是你总跟着这些表面的东西，去“了解”一个人，你的分析结果，就经常得改变。你得看他的选择，看他的行为，看他行为背后的东西。

深入人的心灵，触摸人的灵魂，让我有了成为作家的可能。虽然，十八岁时，我还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在过去的很多日记中，已经显示出了这样一种分析的天分，以及对人的关注。这或许也是我成为作家的一个基因。

那时节，除了玉米地外，麦子也很多，小麦是那时凉州的主要农作物，现在的乡下，却已看不到小麦了。你想，河西是全国著名的商品粮基地，但现在，已没人种小麦了。我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记得上一次，我看到一位著名专家写的一篇文章，其中就谈到了这一点，他担心，要是中国发生战乱，国外势力封锁中国，大部分中国人就会饿死的。别的不说，要是不从外面买来面粉，凉州人就大多会饿死。因为，在凉州，面仍是主食，但是，就连我家乡的农民，都不种麦子了。

我日记中记下的许多东西，现在都消失了。土路没了，变成了柏油路，以前到处是庄稼地，现在都盖了房子，开了工厂，有些工厂，占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次回家，我还看到一条好宽的公路，刺穿了那些土地。其中有一条，叫金大公路，关于它，凉州人争议很大，有人说该修，有人说不该修，主张不该修的人，正是觉得它占去了大量土地。

现在的凉州，许多土地都荒废了，为了给民勤供水，凉州的农民只许种玉米，在亩数上，也有了控制。一茬子领导，一茬子政策，忽而叫栽树，忽而叫砍树，忽而叫搭棚，忽而叫建园子……那家乡的面貌，就时时变化了。

因为早年我总是骑自行车回家，对过去的很多地方，都很熟悉，但现在，都陌生了。有时想来，也百感交集呢。世界，就是这样一直变化着。

我常去的松涛寺，就在我回家途中的一丛树林间，那时节，除了古老的大门外，所谓的寺，仅仅是一座土眉土眼的房子，几乎在每次回家的途中，我都会去那寺里。那时，我修行的功课，除了诵“奶格玛千诺”外——这咒子，最早就是吴乃旦师父教我的——主要还是诵百字明、忏悔、禅修，时间并不长，每天大约两个小时。虽然，现在看来，那时还不算真正的修行，因为无论是定还是慧，我都没有入道，但是，从第一篇日记看，我对修行，已非常热衷了。

在第二篇日记中，我提到了“任务”。那时节，我给自己定下了许多任务，有学习任务，也有修行任务，但很多任务，除了每天早上的修行外——这是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首先做的事，那时也是五点起床。我身边有个叫石生辉的同学，他会每天叫醒我——别的有时很难完成。因为我的心还很不稳定，一遇事，就容易被牵了去，这样就会忘了其他事。好在还有日记，每次一记日记，我就会想起自己忘了的东西。

早的起床第一件事用于修行，是我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我们不能左右其他时间，但只要早一点起床，天塌下来，也还是能修一座的。所以，便是在最忙的时候，我还是能修两个小时以上的禅修。后来，我改在了早上三点起床，就能多修两个小时。再后来，我有了相对的自由，就能修到中午十二点了。再后来，有了闭关的可能，我就索性闭关了。这一切，是从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用于禅修开始的。要是没有这，我可能就会迷了。

小时候，我一般很自觉，无论学习，还是别的，都不用人监督，我一直都是自己监督自己。后来，我还开始给自己打考勤，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走到了今天。很多年前，我的家人就学着我，也给自己打考勤，现在，禅坛的志愿者们，以及我的一些学生，也开始打考勤。我当然希望，我的路能带给他们一些启发，能帮他们实现梦想。

——20140506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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