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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诺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

2014-04-18 14:2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马尔克斯 浏览:50833456
内容提要:历史上众多的战乱与伤痛,源于世世代代的不公和无休止的苦难,而非千里之外的诡计阴谋。

 

马尔克斯诺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

1982128 瑞典 斯德哥尔摩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

德哥尔摩音乐厅。小说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六名科学家——肯尼斯·威尔逊(物理学奖),阿龙·尤卢格(化学奖),苏恩·伯格斯特龙、本格特·萨 米尔松和约翰·范恩(医学奖),乔治·斯蒂格勒(经济学奖)——从瑞典国王卡洛斯十六·古斯塔沃和王后西尔维娅手中接过著名的诺贝尔奖章。颁奖典礼上,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作为焦点人物,没有穿庄重的燕尾服,而是身穿地道的加勒比西装,打破了诺贝尔奖的颁奖习俗。

演说词:

随麦哲伦一道进行首次环球航行的佛罗伦萨水手安东尼奥·皮加菲塔,途经南美时如实记下的所见所闻,竟好似一部奇思妙想的历险记。他说见过肚脐长在背上的猪, 雌鸟伏在雄鸟背上负担的无爪鸟,以及形似鹈鹕、勺形喙的无舌鸟。他说见过骡头、骡耳、骆驼身、鹿脚、马嘶的怪物,还说曾给在巴塔哥尼亚遇上的第一个土著照 镜子,那大个子土著一激灵,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在这本篇幅不长、引人入胜的小书里,甚至已能窥见现代小说的萌芽,但它还远非当年最令人瞠目的史料。西印度群岛的史学家们留下了更惊人的书山文海。令人垂涎的黄金国,本是虚构的产物,却长年出现在不少地图上,位置形状随绘图员的臆想千差万 别。为了寻找永葆青春泉,传奇人物阿尔瓦尔·努涅斯·卡维萨·德巴卡耗时八年勘察墨西哥北部,远征队员痴念成疯,同类相食,六百人去,五人生还。还有很多其他的不解之谜,如一万一千头各驮一百磅黄金的骡子,从库斯科出发去赎还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可一头也没到达目的地。后来,殖民时期,卡塔赫纳出售过一批 在冲积土上饲养的母鸡,鸡胗里发现了金粒。我们那些开国者的黄金热,直到不久前还阴魂不散。上世纪,有个德国代表团研究在巴拿马地峡建造跨洋铁路的可能 性,下结论说这地方铁少,要建,就得用金。

我们摆脱了西班牙人的统治,却没有摆脱疯狂。安东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将军三任墨西哥独裁者,曾为自己在“糕点战争”中失去的右腿举办隆重的葬礼;加夫列尔·加西亚·莫雷诺将军如专制君主般统治了厄瓜多尔十六年,死后身着戎装,胸前挂满勋章,端坐在总统宝座上供人吊唁;马克西米利亚诺·埃尔南德斯·马丁内斯将军,萨尔瓦多的暴君,神智学者,曾惨无人道地一次性屠杀了三万农民,还发明了检测食物是否有毒的 钟摆,下令用红纸罩住路灯,以防猩红热;特古西加尔巴中心广场上的弗朗西斯科·莫拉桑将军像,其实根本是奈伊将军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

次战争,十七次军事政变,还冒出一个恶魔似的独裁者,打着上帝的旗号率先开展了拉丁美洲当代的种族文化灭绝。与此同时,两千万拉美儿童不满两岁夭折,超过 一九七〇年以来欧洲出生的人口总数。镇压与迫害造成的失踪人口近十二万,好比乌普萨拉全城市民不知去向。难以计数的孕妇被捕后,在阿根廷监狱分娩,婴儿 被军政府秘密送养或送进孤儿院,至今下落不明。为了让此类事件不再发生,约二十万拉美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其中有十多万丧身于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危地马 拉这三个中美洲恣意妄为的小国。若以相同比例换算至美国,相当于四年内横死了一百六十万人。

智利本是好客之国,居然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口——一百万人亡命天涯。乌拉圭是个两百五十万人口的小国,在拉美国家中文明程度最高,却也流放了五分之一的人口。自一九七九年起,萨尔瓦多内战几乎每二十分钟就制造一名难民。拉美各国的流亡者与难民,加起来比挪威总人口还多。

我斗胆认为,是拉丁美洲异乎寻常的现实,而不仅仅是其文学的表现形式,引起了瑞典文学院的极大关注。现实并非纸上之物,它就在我们身边,每天左右无数生死,同时也滋养着永不枯竭、充满了美好与不幸的创作源泉,我这个四处漂泊、思乡心切的哥伦比亚人只是蒙幸运女神的眷顾。现实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论诗人或乞丐,战士或歹徒,都无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如果连我们自己也被难倒,那么,生活在地球这边、理性至上、沉醉于自身文化的人自然就更无法明白我们了。不难理解他们会坚持用衡量自身的标准来衡量我们,忘记了生活的苦难因人而异、自我追寻的路上荆棘丛生、鲜血淋漓,他们走过,我们在走、用他人的标准解释我们的现实,只会让我们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拘束,越来越孤独。可敬的欧洲如果想想他们的过去,再来对比我们的现在——记起伦敦花了三百年才建起第一道城墙,又花三百年才有了一位主教;罗马迷失了两千年,才由一位伊鲁里亚国王确立其历史地位;如今爱好和平,出产有孔奶酪、精密钟表的瑞士,十六世纪还在以雇佣兵的身份血洗欧洲;即使在文艺复兴顶峰,神圣罗马帝国军队中的一万两千名德国雇佣兵也曾对罗马烧杀抢掠,刺死八千罗马人——也许会更理解我们一些。

托尼奥·克勒格尔的梦想是将纯洁的北方与热情的南方融为一体,五十三年前,托马斯·曼曾在此地对此大加赞赏。今天,我无意再次扮演这书中人的角色,但我相信,头脑清楚的欧洲人,只要彻底修正看待我们的方式,就能给我们提供更好的帮助。对于梦想在世界民族之林拥有一席之地的人民来说,如果支持仅限于声援,没有落实成合法的行动,我们的孤独感是丝毫不会因之减少的。

拉丁美洲不情愿、也没有理由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此外也不会去幻想西方国家能打心眼里支持我们独立、独特的发展计划。航海技术的进步缩短了美洲与欧洲的地理距离,却加大了彼此的文化距离。为什么文学上的独立性可以被全盘接受,却对我们独立自主、举步维艰的社会变革疑虑重重、全盘否决呢?为什么认为欧洲发达国 家在本国推行的社会公正无法在不同条件下,以不同方式成为拉美国家的奋斗目标?不,历史上众多的战乱与伤痛,源于世世代代的不公和无休止的苦难,而非千里之外的诡计阴谋。可许多的欧洲领导人、思想家偏不信。他们忘了自己也曾年少轻狂、锐意进取,幼稚地以为不听两个超级大国的摆布,只会走投无路。朋友们,瞧,我们有多孤独!面对压迫、掠夺和遗弃,我们的回答是:活下去。无论洪水、瘟疫、饥荒、灾难,还是连绵不绝、永不停息的战火,都无法战胜生的顽强,生命对死亡的优势。

如今,这优势还在扩大,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世界年净增人口已达七千四百万,相当于纽约人口的七倍。人口大多出生在贫困国家,其中当然包括拉美。与此同时,最繁荣的几个国家却集聚了足够大的破坏力,不仅能将现存总人口毁灭一百次,还能将在这个倒霉星球上存在过的所有生物尽数毁灭。

也是在像今天这样的一个日子,我的导师威廉·福克纳在这里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如果我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三十二年前被他拒绝接受的巨大灾难,如今在人类历史上已首次从科学角度成为可能,我会愧对这个他曾经站过的位置。这令人震惊的现实在人类史上曾经只是个乌托邦式的空想,而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寓言创造者有权相信:反转这个趋势,再乌托邦一次,还为时不晚。那将是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生活方式:不会连如何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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