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个人品味上面,我更喜欢一种有纵深感的阅读,就是说,作品对人类灵魂的探索钻得很深,对灵魂有一种拷问。
雪漠浅说《红楼梦》(下)
雪漠
在中国古代经典中,我最喜欢看的是《水浒》和《西游记》们,因为它们很好看,充满了想象力,但我也就读了一两遍。对《红楼梦》,我却读了无数遍,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我对《红楼梦》的认可。《红楼梦》很耐读,你无论读上多少遍,都不会腻的,哪怕你对剧情已经滚瓜烂熟了,翻开书,还是会有一种新的感觉。这是那些情节取胜的小说做不到的。后者虽然更容易在一时造成轰动和畅销,但是,当我们把评价的时间稍微拉长一些,就会发现,真正的好作品,不是赢在一时效应的,而是赢在持久生命力上的。一部有着持久生命力的作品,说明它有相当的思想深度,它能让你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感觉,它给你留了体验和感受的空间,它还会让你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你想想看,要是一部书,你在二十岁读时,觉得很好;三十岁读时,仍然觉得很好;到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再去读,还是觉得很好,这是不容易的。因为你的年龄在增长,你的喜好在变化,你会渐渐放下年轻时那些表面化的追求,但是你仍然会爱上这部作品。这说明,这作品本身,已容纳了一个鲜活的世界。
我读了无数遍《红楼梦》,一直读到三十五岁之后,当然,这不是因为《红楼梦》对我没有吸引力了,而是因为,后来,我迷上了俄罗斯文学。在个人品味上面,我更喜欢一种有纵深感的阅读,就是说,作品对人类灵魂的探索钻得很深,对灵魂有一种拷问。中国古典文学一直不太强调这方面的东西,当代一些很有名的中国作家的作品,也仅仅是在一个平面上展开,在中国文学界,一直缺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深度写作。虽然《红楼梦》里也有心理描写,而且人物也非常鲜活,但其中更为侧重的,还是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在深掘一井,那么,《红楼梦》则更倾向于平面展开式的创作。我个人的阅读,更倾向于前者,所以,三十五岁之后,我更倾向于对俄罗斯文学的研究和喜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红楼梦》就不伟大了。
在我心中,《红楼梦》仍是一座丰碑,在世界文学中,也定然是位于前列的。对这一点,我毫无异议。甚至,我在创作《大漠祭》的过程中,就从《红楼梦》里汲取过许多文学营养,鲁迅文学院的一位老师在读了我的《大漠祭》后,就说,灵官妈看亲家的那一章里,有《红楼梦》的神韵。他是对的。
我当然不是在模仿《红楼梦》的写法,但是它对琐碎的生活场面的描写,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启迪。虽然它在人物心理的描写上没有下过大力气,但是它用鲜活的生活,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无一雷同。在塑造人物的功力上,能与曹雪芹媲美的,或许就只有托尔斯泰了。《战争与和平》中,也塑造了数百个鲜活的人物,区别是,托翁同时也很注重人物心理方面的描写。
除了对琐碎生活场面的描写之外,我的作品跟《红楼梦》还有另外三个相似之处,首先,《红楼梦》渗透了佛教思想,那首《好了歌》和注解《好了歌》的那段文字,都是在讲佛教世界观中非常重要的“无常”: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十多年前,我在凉州办过一个佛学讲座,讲“诸行无常”时,我举的例子,就是这段文字。后来,在我的《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中,我也再一次引用了这段文字。
第二,它写活了一个世界,定格了一个消失的时代,创造了一群有生命力的人物。现在,如果我们想知道清末的那群人是如何生活的,只要看《红楼梦》,就能了解得一清二楚。里面有无数的生活场面,看似在写一个家族的兴衰,写一男二女之间的恋爱悲剧,但是,与此同时,也通过对人物和生活的描写,定格了人物所承载的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制度等好多东西。作为一部文学著作,它最伟大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而我的“大漠三部曲”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也在这里。有人说,“大漠三部曲”里有太多我的家庭的影子,也有人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还有人说,托尔斯泰在作品中,实际上都是在写他自己。这个观点对与不对,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作为一个作家而言,他最熟悉的,当然是自己的生活体验,而他对时代和世界的观察,也定然是从跟自己有关的世界出发,然后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全面,以至于形成自己的一套独特观点的。不过,我的作品并不是我个人的生活,虽然里面有很多细节和人物是有原型的,但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对生活的二度创作。曹雪芹或许也是如此。一个人如果不能跳出自己的生活去创作,就不可能写出大作品,因为他的视野会受到限制;但是他如果完完全全抛弃了自己的生活去创作,也不可能写出大作品,因为他缺少了一种必要的体验和感受,难以把作品给写活。
第三,作者对女性也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红楼梦》中,有许许多多鲜活的女子,很多女子都很有才气、有梦想、有个性、有独立的思考,闲来无事时,她们还会吟诗作对。这是现代人非常陌生的生活场面。从那些诗中,你就能看出她们每个人的心思、个性和追求。这也是曹雪芹非常厉害的一个地方。他虽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从深处刻画一个灵魂,但是他多角度地刻画人物形象的功力,也实在是令人叹服。当然,《红楼梦》的女性悲剧在于,不管怎样鲜活、美丽的女子,都逃不出悲剧的命运。而我对西部女性,还包含了一种灵魂层面的悲悯,我悲悯她们被生活磨光了的女儿性。而且,我所描写的女性,是平凡的西部女性,而不是《红楼梦》中那些特殊的女性,不是用艺术品被打碎的那种悲剧效果,来烘托女性命运中的悲剧性,而是用女性的浪漫、梦想和灵魂被打碎的悲剧效果,来表现西部女性命运中的悲剧性。
这是我的一点阅读体会,关于《红楼梦》这部书,等机缘成熟时,我还会详细谈一谈的。
——20140401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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