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诗意的寓言悲剧文本
――读《狼祸》有感
孙悟祖
人类有许多苦难,除战争和地震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外,和平年代里人类面临的最大苦难就生存苦难。生存给人们带来了孤独、困惑和艰辛。文学的目的之一,就是描写苦难。雪漠的新作《狼祸》(中国文联出版社)就是非常典型的描写苦难的“寓言悲剧”文本。
黑格尔说:“寓言是一种‘自觉的象征’的艺术形式”。寓言和悲剧在卡夫卡那里注入了新的活力,达到了双重组合。卡夫卡面对伟大的现实主义就是一种勇敢的尝试性挑战,虽然他的生命历程很短暂,但他的足迹却留给人们太多的思考。卡夫卡在生前未能自救,不被同时代的人理解,成为生活上的“文学殉道者”。他给我们留下的近似神话、童话般寓悲于美的寓言,都带有强烈的忧患和悲剧色彩,我姑且称之谓“寓言悲剧”。他构筑的荒诞、象征和悲剧意识等开拓性成果对现代派,尤其新小说派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被后人奉为表现主义“鼻祖”。贝克特、罗伯·格里耶、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瓦雷里、品钦、巴思对他们的文学前辈更是一种全新的挑战,这种挑战无疑是伟大的。他们的小说都不同程度带有寓言色彩,这使他们的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
我国的寓言文本虽然源于先秦两汉,但缺乏创新,没有长足的发展。伟大的寓言是神来之笔,能把抽象的观念具体化,把深奥的道理浅显化。它好比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间百态。《伊索寓言》的出现,对欧洲文学而言,有划时代的意义,伟大的拉封丹、莱辛和克雷洛夫更是为我们开辟了新的荒原。他们是卡夫卡文学营养的直接提供者,可惜的是,卡夫卡的研究者们却把他的思想遗产误解或扭曲了。他们想当然地解释卡夫卡、生吞卡夫卡、活剥卡夫卡,更有甚者,还把卡夫卡的思想精神拽入了坟墓。这是卡夫卡生前所始料不到的最大悲哀。
约瑟夫K始终走不进的迷宫般的城堡是一种象征和基本的双重意义,这种梦魇式的漫游,使人物成为了“梦游人”,使之赋予了强烈的反讽色彩。这种悖论的象征意义是多方面的,它提供给我们一种全新的审美效果。同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乔伊斯、普鲁斯特、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等人的作品也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元素,他们实现了对现实主义的超越,将自己的思想体系化入自己的版图――“心灵世界”。这些探索给小说带来了全新的革命,使小说的精神多元化,并带有浓重的“意象色彩”。
《狼祸》的作者雪漠就是将人与物的宿命巧妙地导入了寓言,人成为符号的象征。它揭示的是未来社会的某种可能,它不仅仅在于记录,更重在写意,是精神探索的产物,是一种心灵的写作。精神派作家重在探索,没有探索便是没有创作。这种探索的结果可能出惊世骇俗的作品,也可能使作家改变职业去“出家修道”,追求一种形而上的生存方式。同高行健、张承志、张炜、余华一样,雪漠对小说的“未来”也有大胆的借鉴和探索,并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狼祸》中,意象组合的钩沉形成了人物的生存版图,如孟八爷的睿智豁达、黑羔子的觉醒偏激、莹儿的美丽善良,鹞子的冷酷狡黠、猛子的率直、张五的老辣、豁子女人的“大气”等这种符号化的象征,使小说“生发”出了无限可能的现实。同时,《狼祸》打着“寓言悲剧”的深深烙印,它以多层次、多角度的场面“对话”表现了人物存在,丰富了小说的寓言性。它生动鲜明的人物性格特点、与超现实的对话、冷峻客观的叙事风格达到了反“先锋派”的出乎意料的神奇效果,将读者的吸引力和读者深层的理性思考引向深入,带给了我们心灵的震憾和思考。
首先,《狼祸》以模糊的寓言框架将人与物符号化、特定化,具有加缪似的“含混”艺术魅力。猪肚井、沙湾等若隐若现的象征性地点将人物中每个人的使命、目标、命运联接在这块心灵版图之上。孟八爷、猛子受命缉捕罪犯时的“复调”艺术手法相得益彰,冷静客观的叙述使小说成为一场梦幻般的游戏,给人以城堡般扑朔迷离迷宫感觉。人们进入猪肚井这一迷宫来寻找梦想,可最后,却连一点生存希望也破灭了。《狼祸》独有的光芒,正是对西部愚昧、贫穷、落后,甚至丑恶最强烈的反抗和批判。在这个寓言迷宫里,人与自然、动物与自然、人与人,构成了许多悖论。历史长河中现实的悲剧如泥沙沉淀,悲喜的交融使人物命运如泣如诉,陷入孤岛绝境。豁子女人何去何从,黑羔子的觉醒之后,出路又在哪里?作品演绎了每个人的生存历程,暗含了人类命运的寓言性。
对人类命运的寓言性思考,表现了作家雪漠强烈的人文精神。它是对“人的存在”的思考,是对人的价值和生存意义的关注,是对人类命运、人类的痛苦与解脱的思考与探索,显示了对人的终极关怀。小说具有多元性和多面性,为整个社会的文化整合,提供了意义座标和寓言范本,它如灯塔一样闪耀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即使未来的岁月也很难将它“尘封”。
水是生命之源。小说中的“井”,更是一种隐喻性象征。它是猎原上唯一的一口井,关乎生命的存亡。作品以“井”始,并以“井”终,首尾相连,形成环状结构,成也在井,败也在井。它象征着一种生存方式,抑或是别的。这种象征,是多义的、含糊的,因而更有迷宫色彩。社会的变革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生存可能,但同时,也带来了生存困扰,并摧毁了他们精心营造的“旧梦”或生存规则。
人与物符号化是一种象征代码,也是寓言代码,它将生存现实升华为艺术现实,进而再升华为历史寓言,从而具有了多重内涵,赋予含混性。
其次,人与动物性格的相互转化、对比,使原生态的寓言美赋予了意象化的生存诗意。万物依靠自然生存,人、动物、自然相互形成了名之为“生物链”的生存规则。《狼祸》从原生态的角度剖析了人与动物性格的世俗转化,人与动物面对生存变得贪婪自私甚至残暴,生存“伎俩”成为了阴谋,而通过对多个人物的死亡,作者又将思考融入了宗教智慧。世事如浮云一般,富贵荣辱终将随风而去。在社会和历史的大网上,个体的人只是困于网中的一只蜘蛛。人为了生存,猎羊,打狼,追杀同类,争斗伤人,人性中恶的方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物命运的无奈,为小说增添了许多酸涩、凄凉的悲剧色彩。小说中将动物人性化,将人物兽性化,如骚胡角斗、群鼠求情、野狼报恩等,作者通过拟人化的手法阐述了一个抽象的哲理和道德内涵。
在心灵的猎原上,人、动物和自然互为猎物。在这个猎原式的“伊甸园”中人兽不分,人与动物符号化,有的只是人与动物的名称区别而已。沟南、沟北的争水,矛盾激化,场面宏大,波澜壮阔,更是对“丑陋的中国人”的人心深层挖掘,这种挖掘也带有原生态的寓言色彩。
同时,狼也是一种寓言,作家不仅仅在写狼的机智、勇敢、报复和拟人化的感恩,还写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意韵。它像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中的蚂蚁,你想弄清它倒底象征什么,那是徒劳的,它是存在于心灵中的模糊的寓言代码。“狼”的死亡就意味着“人”的新生,“人”的死亡就意味着“狼”的诞生。
再次,人与动物出走的现实,使作品寓言性带有不确定性和幻想性。《安娜·卡列尼娜》中卡列宁和安娜的婚姻犹如憨头和莹儿的爱情悲剧,最终走向灭亡,而渥伦斯基式的灵官成为一个伪君子,面对爱的迷惘、困惑,《大漠祭》中的灵官如《废都》中的庄子蝶一样选择了逃遁。其原因,自然是精神上的空虚和生存的无奈。
老山狗的出走也是一种隐喻性寓言。一切的出走成为合理化的运作符号。特别是老山狗,在老山狗的眼里,往事如云消烟散,许多人都变成了“小人”,灵魂的丑陋展露无异。人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人为了权力利益勾心斗角,人为了生存大开杀戒。它仿佛已成为哲人,它感恩图报,在最危险的时刻数次护主;对人类芸芸众生的蝇营狗苟和明争暗斗,它不屑一顾。在完成它的使命后,它“大彻大悟”,最后选择了“出家”。这种超凡脱俗的写法既合乎情理,又使出走成为一个“谜团”。这种确定性下的不确定性使小说更具想象力和含混性。
相较于老山狗的心灵,“人”确实有许多卑微龌龊的东西。黑羔子虽然和老山狗一样,选择了出走。但出走的意义不尽相同。黑羔子是无奈的逃离,而老山狗是灵魂的解脱。人与自然寓言化的各自存在方式的不同,在确定环境下的不确定人与物的内涵,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富有幻想性。
文本的寓言性可以达到任何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是猜测的、隐蔽的、暗示的、意外的、预言的、含混的、神秘的,等等,小说可以通向任何现实都不能到达的可能境地。神奇的现实掩饰了艺术的虚构性,而这种虚构具有惊人的现实性和迷惑性,这就是小说,尤其是寓言小说的“双体性”境界。如《圣经》,它既是天书,又是一部平凡的宗教性教科书,可它却影响了整个西方世界,其中就隐含了许多预言性的东西。这就是寓言文体要达到的最本质、而又最真切的内涵所在。
艺术的未来就是对未来现实的预言,荒谬、含混、寓言、现象学、迷宫意识、反讽与偶然、意识流、神话、童话……一切都建立在作家心灵的“有序世界之中”,建立在作家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上,但作家不应成为巫婆、神汉或更高明的占星术家,他们应建立属于自己的心灵版图。作品的抽象性就在于人们的不可理解或不被理解性,使人们无法接近或不可接近这座城堡。《狼祸》写了人性蜕变,是一部充满质疑的关注人文精神而又关乎人类命运的寓言文本。作品中拆射出的人生哲理,具有时代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勾画出了西部人乃至整个人类的人性和灵魂,经久耐读,令人掩卷沉思。《狼祸》的文学价值不仅仅是作家常说的那样“忠实地记录”,虽然这种写法是对时代精神和“人的生存”的真实记录,但文学更是对生活的变异深化,是一种更高、更真也可能更美的“生存诗意”。
总之,《狼祸》是一个“城堡”似的模糊大寓言,里面有许多人生和命运的悖论,这才是《狼祸》的真正价值和内涵所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互为猎物,其寓言性营造了强烈的反思意识。这种超人格超文本的“多层对话”,充实了寓言,还原了悲剧,并充满生存诗意,是典型的融入了佛道精神哲学的寓言悲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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