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西部有一群十分活跃的作家,雪漠就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比较有特点和个性的一位。
雪漠是属于那种“深掘一口井”的人。他的小说几乎全都是以凉州某个偏僻的乡村为背景,连人物也主要是那几个,在不同的小说中反复出现。我不知道他是否受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影响,但却与之相似,使不同的小说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而且互相呼应和映照。
在雪漠的笔下,不仅有对广袤荒蛮西部的真实描写,对人物精神状态更是刻画得极为真切。他的小说让我们透过那荒凉贫瘠的地域深入到在那块土地上生生息息的人们的灵魂中去,触摸那或活跃、或麻木、或平和的人们的脉搏。
雪漠小说的代表作《狼祸》,表面上写的是人与狼的争斗,而往深里追究,则是表现了人心之祸、人性之祸!人与狼之间的搏击,根子是人性之间的厮杀,是每个人内心的灵魂冲突。但是他清醒地认识到,社会必定会走向现代文明,所以他的作品,是向一去不复返的昔日投去的深情一瞥,是粗犷质朴民风的最后挽歌。
粗犷质朴中的确蕴涵着许多美好的令人神往的东西,而且大部分在现代社会不可再生。在那片相对封闭静谧的荒漠中挣扎求生的人们,如雪漠写到的猛子、豁子、黑羔羊,甚至那作奸犯科的鹞子、张五,以及《新疆爷》中的新疆爷,《莹儿的轮回》中的莹儿等,都那么单纯,朴实,执著,那么讲义气,重感情,这使他们在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仍然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保持着一份珍贵的感情,这着实不易,也确实令人敬重。然而,表面的平静下往往在其深处涌动着激流和狂涛,时常也会为了在我们看来不值一提或不屑一顾的事情上变得剑拔弩张。猛子他们不就是为了那口即将干枯的井大动干戈吗?莹儿不也为了她那出走的情人灵官而柔肠寸断吗?所以,雪漠也不是一味地赞赏粗犷质朴,他看到了粗犷质朴的背后隐藏着的落后和愚昧。特别是《丈夫》中的改改妈,执著变异为偏执,挚爱变异为怨愤,自尊变异为虚荣,一旦精神支柱倒塌,其存活的理由也不复存在。我们敬重莹儿的深情厚谊,但她若变异下去,也很可能蜕化成改改妈的,不知雪漠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智者有几人?孟八爷的脱胎换骨用了差不多整整一辈子!张五至死都没明白,虽然他智商相当高;灵官、双福们也都盼望着离开这土生土长的沙窝,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但这不仅没能改变本土的面貌,连自身的命运也不见丝毫改善,反而多了几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坚守”和“出走”一直是一对矛盾,也是不少文学作品反复演绎的主题,特别是那些以乡土为背景的作品。中国的沈从文,外国的福克纳,不约而同地用不同的音符奏响了同一曲调,令人深思。不过,雪漠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摇摆不定,他看来是主张出走的,但他笔下的人物,出走的却没有什么好结果,这客观上又否定了他的初衷。其实,“坚守”和“出走”各有各的道理,关键是心须正不能迷,心迷者安能不迷途?即便在故土,也一样会失去努力的方向。所谓心明眼自亮,惟有精神的烛光方能映亮平庸的人生和前行的路途。
“生活在别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两句话,一个出自外国经典作家,一个出自流行歌手,却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个意思,这本身就很有意思。那么多人想“出走”,是以为走到外面就有希望,就有可能改变生活和境遇。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出走”无非是变换了环境。环境易变,外在世界易变,可人性难易啊!世界日新月异,可人心循环往复,古人的困惑,我们不仅存有,而且似乎还放大了许多倍;古人的欢欣,我们少了一些,也多了一些,但那感觉总不似古人自如;至于今日常见的那些恶行劣迹,在发黄的历史册页中也常常能找到遥远的回响。这是就时间维度而言,在空间的维度上不也一样吗?所以关键不是变换环境,而是变换心境,洗心革面,陶冶情操,让精神的光芒穿透俗世的迷雾,把恶劣的环境改变成宜人的天堂。当然,这不是单纯靠精神的力量就能实现的,但没有精神的力量则决不可能实现。孟八爷重要的不是返朴,而是归真,尽管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然而,有了他的存在,荒漠就吹拂起了清风,生发出了绿意。而他那金子般的魂魄,经由雪漠的笔,穿越了大漠戈壁,为我们送来了久违的甘泉,滋润着我们在物欲横流中挣扎着的心田,让我们长久迷惘的头脑回复清醒和平和。雪漠的创作正是由此而具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和价值。
雪漠的语言极具地域特色,心理描写也十分细腻,人物刻画颇见功底,特别是对西部女性的描摹相当传神,这都是应当充分肯定的。然而,光有这些并不能成就雪漠,有些西部作家比他在这些方面可能做得还更好,但雪漠之所以让我们记住,就在于他的作品中,还具有上面所讲到的那种独特的精神力量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