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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一)

2014-01-15 07:46 来源:网络 作者:夏志清 浏览:57611292
内容提要: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来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论张爱玲(一)

 

提示:夏志清认为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人生的愚妄是她的题材,可是她对于一般人正当的要求——适当限度内的追求名利和幸福,她是宽容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赞同的。

 

美国报界每季都要挑出十几本新出的小说,乱捧一阵;因此,报界的捧场,也不足以使大众注意到这本书的价值。除了报界的好评以外,美国文坛对这本书似乎不加注意。

 

《秧歌》真正的价值,迄今无人讨论;作者的生平和她的文学生涯,美国也无人研究。但是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来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Katherine 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 tor)、韦尔蒂(EudoraWelty)、麦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张爱玲的家世和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不同:她出身阀阅门第,她家既有前朝的豪华,又复很早接受了西洋文化。从她两篇自传性质的散文(《私语》和《童言无忌》)看来,她的父亲该是名门之后,而且和满清宫廷关系也颇密切。他对于西洋文学,似乎也略有认识(张爱玲有一天发现她父亲的藏书中有一本萧伯纳的 Heart break House,上面有他的英文签名,并用英文写下购买年月等)。可是张老先生既然享有中国旧派绅士的特权,难免也沾染上绅土的恶习。她的母亲在当时应该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张爱玲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和她姑姑姐妹二人到欧洲留学去了。她恐怕是对家庭不满,才肯抛下儿女,远涉重洋去读书的。她丈夫抽上了鸦片,而且讨了一个姨太太。母亲虽然不在身边,张爱玲的童年生活相必过得还有趣。她常常看到穿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到她父亲的宴会卜来(出条子)。她有个弟弟,年龄比她小一岁;弟弟的性格比较柔弱,在腐化的环境中,难以上进。

 

张爱玲八岁那年,母亲游学归来,她家也从天津搬到了上海。她父亲那时痛改前非,把姨太太遣走,而且拼了命把鸦片戒掉。父母既已言归于好,张爱玲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可是不久父亲故态复萌,母亲忍无可忍,毅然办理离婚手续之后,再度去法国。张爱玲那时在中学读书,知识已开,更感觉到失掉母爱的痛苦;但是好在她姑姑这次没有跟去,还可以给她一点安慰。

 

因为生活苦闷,张爱玲读书很用功,同时幻想以写作成名。她中学毕业那一年(一九三七年),母亲从欧洲回上海。现在她在父母之间有个选择,可是她心向母亲,亲友间无人不知;她父亲和后母想拉住她不放,拉不成,就由妒生怒,她同后母吵了一架,又给父亲重重的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给父亲关了起来,丧失了自由,她觉得人都老了几年。她体会到做疯人的味道,同时幻想她如何能学《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和中国旧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可以逃出牢狱,重获自由。……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她继续用功读书,考取厂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伦敦大学那时在上海举行招生考试),因为欧战关系,英国没有去成,她改入香港大学。香港那地方,比上海更要五方杂处,她所认识的人也更多了。港大的学生有欧亚混血儿,有英国、印度和华侨富商的子女,这些人物在她小说里有时也出现。她大三那一年,太平洋大战爆发,香港沦陷,她和同学们邵在宿舍里被禁闭过一个时候。她后来回到上海,开始从事写作。那时候上海文人不是受日本帝国主义所利用,就是那些只谈风月的周作人派散文作家,写作的环境当然并不好。但……张爱玲可以不又左振理论的影响,安心培养自己的“风格”。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她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经常在《杂志》、《万象》、《天地》等月刊上发表文章。除了《传奇》(一九四四年)外,她出了一本散文集《流言》(一九四五年)。《传奇》增订本在一九四七年出版,一九五四年香港天风书店重版,题目改成《张爱玲短篇小说集》。

 

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亏得她毅力坚强,没有向环境屈服,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应该觉得幸运。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但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却很少这种倾向。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再则,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她能和简.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张爱玲在差不多刚会执笔的时候,就不断编故事,画图画。据她自己说,她七岁那年,就在编一则以隋唐为背景的历史小说。这种写作兴趣的早熟,可以和白朗蒂姐妹相比。年岁渐长,她又试写各样的通俗小说,从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一直到叫喊革命口号的普罗小说。把文字好好地活用,固然给她极大的乐趣;但是画人物画也使她很得意。《流言》里面有好几页人物素描,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见到的人物,她的描绘能够把握重点,而且笔触轻灵,不浮不乱。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可能成为一个画家。

 

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她有一篇散文,描写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发售的各种色布,色彩非常华丽。她对于嗅觉的快感,也有同样强烈的嗜好。这里可以抄录她的散文《谈音乐》中的两段文字: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茶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可是惟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在《谈音乐》那篇文章里,她说她喜欢巴哈、莫扎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于浪漫派作曲家。足见她的趣味不凡。可是读者且不要误会她像一般教会学校出身自命高贵的小姐一样,对于“下流”的东西,不屑一顾。她喜欢平剧,也喜欢国产电影;还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绍兴戏、蹦蹦戏。那些地方戏的内容是所谓”封建道德”,它们的表现的方式——不论曲调和唱词——是粗陋的,单调的,但是她认为它们同样表现人生的真谛。文明社会里,仪式是幽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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