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看了几十次西湖,我才看懂生命的进退
01
第一次的西湖记忆
从青少年开始,读了很多关于西湖的诗,看了很多关于西湖的画,知道了很多关于西湖的故事,却一直不能亲身去西湖,不知不觉,已过了中年。
1990年,绕道香港转机,第一次飞到了西湖。
那天是旧历除夕的下午,天空密布着低低的云层,同行的H说:“大概要下雪。”
我忽然想起张岱在《陶庵梦忆》里有《湖心亭看雪》一段:“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天、云、山、水,上下一白,我会看到三百年前张岱看到过的那一天的“白”吗?
下了飞机,直接到西湖,投宿的酒店在孤山旁,地势较高。房间在西楼的七楼,是顶楼了。进了房间,打开窗户,一片轻雾细雪,迷离涌动流荡。
湖水很远,时隐时现。远远一痕起伏蜿蜒的山峰,若有若无,错错落落,随云岚流转变灭。
视觉一片空白,重重叠叠的白,重重叠叠的空,像宋瓷釉料开片的冰裂。不同层次的白,可以如此丰富。
这是台北“故官”夏圭的那一卷《溪山清远》啊!我心里慨叹着。是纸上大片空白里一缕淡如烟丝的墨痕,淡到不可见,淡到不是视觉,淡到像是不确定是否存在过的回忆。
没想到,南宋人画卷里的心事,在这里,看到了“真迹”。
约好五点出发游湖,走出饭店,到了湖边,一艘船也没有。想起这是除夕,船家也回家过年了吧?
湖上一片空蒙,天空微微细雪,风里有蜡梅清新沁鼻香气。
张开眼睛,看到雾、雪、水、天弥漫的一片空白,闭起眼睛,空气里袭来梅花时断时续的香、皮肤上乍暖还寒的温度,听觉里不知何人荡桨,微微水波声,渐行渐近。
一个妇人的声音, 在蒙蒙寒风细雪间询问:“叫船吗?”
那舟上妇人的声音如此熟悉,不是第一次听到。那是曾经渡过我的一条船吗?我咬一咬手臂。
“不回去过年吗?”上船坐定,妇人撑篙,一篙到底,船身慢慢离岸驶去。“载完你们,就回家吃年夜饭。”妇人声音柔软,在风中如光及细雪纷飞消散。
湖上没有船,空空荡荡的西湖,空空荡荡的分不清界线的云、雾、水、雪,像面对一张还没有着墨的纸,一张空白的纸,这么素净。这空的白,像是最初的洪荒。
天地还没有分开,一片混沌,然而宇宙要从那空白里诞生了。
我好像听到一声凄怆撕裂的婴啼,从洪荒之初的寂静中爆炸,像是大喜悦,又像是大悲伤;像是繁华,又像是幻灭。
在这空白里的大爆破,将出现什么样的风景?
细雪散了,云散了,雾散了,会有山峦起伏,会有流水潺湲,会有桃红柳绿,会有鸟啼花放。
02
不同时日,千种面目
九十年代之后,两岸来往方便了,一年里好几次到西湖,四处乱走。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心境,西湖淡妆浓抹,果然有千百种面目。
春日是“苏堤春晓”的西湖,“柳浪闻莺” 的西湖。夏季是“曲院风荷”的西湖,“花港观鱼” 的西湖。入秋是“平湖秋月”的西湖,“三罈印月”的西湖。
黄昏时有“雷峰夕照”看晚霞的西湖,有“南屏晚钟”听净慈寺庙院钟声的西湖。到了冬天,大雪纷飞,还剩下远远一痕“断桥残雪”的西湖。
“西湖十景”,其实不是景,而是时间,是岁月晨昏的记忆。
我一一都到了现场,都看了,都知道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像发现丢失了贴身的什么物件,急急忙忙回头找。
走回原来的路,原来的长堤,原来的拱桥,桥上镌刻的字,字的凹痕,凹痕里斑驳的苔藓,都还一样;然而,却忘了回来要寻找什么。
初春破晓时分,走上苏堤,曙光微微亮起来,苏堤一路两三公里,千万朵灼灼桃花摇动的殷红,柳丝飞扬耀眼的新绿,千顷粼粼湖水波光。
我一个人,兀自站在一株桃树下发呆。
有一次去西湖,是给浙江美院讲课,想到刚回国的李叔同也在这校园教书,写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一个学生告诉我:“校门外就是柳浪闻莺......”我走出校门,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了一个下午。
一条一条柔细的柳浪,在春天的风里翻覆飞扬,春天摇漾,这么柔软,像一条细细长丝。
躺久了,好像懵懵懂懂,似睡非睡,恍惚间满耳都是莺声,轻细的呢喃啁啾,也像初春蚕口刚吐出的新丝。
日本雅乐里还保存了唐代白明达写的《春莺啭》一曲,觱篥、龙笛、琵琶,合奏起来,像一片浩大的春光。
据说是唐玄宗午寐醒来,听到一片莺啼,下令乐工作曲,记下那一日春光里的莺声。
春日渐暖,要有一个午后,躺在西湖南岸柳荫吹拂的草地上午睡。要闭着眼睛,细听一片鹤啼,声音如人世间一切微乎其微的琐碎唠叨。
03
心事太多,看不到风景
端午在西湖,总会想起喝了雄黄酒的白蛇,熬耐不住酒在胸口涌动,要显出蛇的原形了。
炎热的风里,有一阵一阵曲院的酒气,混合着荷花的香。
曲院四周满满围着荷田,溽热夏日,酒曲发酵蒸腾,渗杂在沉甸甸的风里,渗杂着荷叶荷花浓郁的香气,花香、酒香,随风散在四处,让走过的游人醺醺然颠倒欲醉。
修行五百年,幻化成女子的白蛇,也敌不过这样夏日浓郁芳烈的酒曲之香啊。
脱去人形,脱去女胎,酒的芳冽让蛇在人的身体底层蠕动,要要显原形了。
西湖要过了夏日肉体的原欲猛动,过了动物性本能的骚乱,才慢慢有入秋的宁静淡远。一到西湖就看平湖秋月,没有历练春的妖媚,没有过夏日的纠缠执着一头栽进空寂,或许还是遗憾吧。
张岱若不是先经历了“繁华靡丽”,或许没有机会领悟最终的“过眼皆空”吧。
秋分之后,西湖会有暑热过后的清凉,空气里开始流动着处暑的新桂的花香,但是,似乎都不及虎跑寺的素净清洁。
秋分以后,西湖的光取代了纷红骇绿的色彩。秋天夜晚,西湖随处走走,满满整湖都是月光,一整个天空也都是月光。
像是演完戏的李叔同,脱了假发,脱了戏服,卸了妆,落了发,只是回来做真实的自己了。
西湖风景,有时像东坡跟一干年来执着风雅的人开的一个玩笑。东坡自己也常执迷,但他懂得不时调侃嘲笑自己的执迷,所以可爱。
苏东坡修苏堤,的确是为了水利。堤修好了,解除水患,留了六个通水泄洪的桥洞,六座桥一一命了名,堤上间隔种了一株柳一株桃花,他或许没有预料,给此后一干年的西湖留下永恒的风景——苏堤春晓。
白居易来西湖,苏东坡来西湖,在当时都算是贬谪,从中央京城贬谪到偏远荒野。或许因为贬调,看风景的心情就大不一样。
“晴光潋滟”看到的西湖,东坡觉得好,当然,“山色空蒙”的西湖,他也觉得好。
生命好像知道了进退,有了平常心,“具平等相”也就有了看山看水的分寸。西湖成为古代文人重要的功课。懂得眼前风景只是有缘,能有平等心看眼前色相,晴日或下雨就都是好的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东坡的好句子,都是他借风景做功课的笔记吧。
风景本来也是心事,心事太多,到西湖,却往往也看不到风景。
一年的西湖,从初春的苏堤春晓,看到入冬的断桥残雪,也恰恰是看了生命的繁华璀璨,到最终的沉寂空幻吧。
断桥是白蛇与许仙告别的地方。白蛇腹痛待产,被法海天兵大将逼到电路,走到断桥,人世情缘眼下都要断绝。
从小跟母亲看这段戏,白素贞白衣素服,在舞台上像一缕冰莹白雪。大段唱腔,一生的事,娓娓道来,真是凄婉。
但似乎也知道情爱伤痛都要过去,春夏花红柳绿,也还是要入隆冬,处处残雪,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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