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一切训练都应围绕心灵来进行
《大漠祭》出版的时候,许多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我怎么能把人物写得那么鲜活。我跟他们说了郑板桥的一个比喻:眼前之竹,胸中之竹,笔下之竹。就是说,郑板桥在下笔作画之前,必须先观察眼前之竹,当他胸有成竹的时候,才会下笔画竹。作家也是一样。作家在写作前,必须观察眼前的世界,然后形成胸中的世界,最后才是笔下的世界。
在写《大漠祭》之前,我胸中已有《大漠祭》了,写的时候,不过是流出我胸中的世界而已,我从没考虑过人物的设置和情节的安排——如果你考虑这些,就正好表示你还没到下笔的时候——我不是着意去做这些事的。当我翻开我的写作原稿时,发现出版社没有对我的东西进行太多的修改,说明他们认为这样很好。他们认为很好的原因,就是我曾经在一次QQ访谈中说过的:“语出真心,打人便疼。”就是说,你不要去想怎样说话才能让别人喜欢你,也不要去想怎样说话才能说服别人,你只要展示出自己的真心就行了。要知道,真心中有最美的声音。你只要让它流出来,不要去考虑别人喜不喜欢听,不要去考虑你能赚多少稿费,不要去考虑其他别的东西。一旦你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写出的文章、你说出的话,就带了一种功利的味道,显出了一份虚假。
你必须明白,自己并不真心认可的东西,是无法让别人认可的;没有真正感动自己的东西,也是无法感动别人的。所以,一切训练,都应该围绕心灵来进行,而非仅仅是训练一些文学技巧,即便那些搜集素材的过程,也是为了滋养心灵、让心灵成长,让心灵成为博大的海洋,然后让心灵的海洋荡漾出最美的浪花,你不要仅仅是去勾勒浪花的形状。一定要明白,从真心里流出的,是一种最本真的东西,它没有任何刻意编造的痕迹。
在写《大漠祭》、《猎原》、《白虎关》时,我就给自己定了几条戒律:第一,不编故事;第二,从心里流出文字;第三,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
为什么我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呢?因为,我问过好多人:你知道你三代以上的祖宗是如何生活的吗?答案总是“不知道”。我发现,许多人,甚至连祖宗的姓名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梦想,不知道他们经历的灵魂历练,不知道他们在无数撕裂般的灵魂挣扎之后发生的诸多改变。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人类心灵中的许多风暴,就这样被岁月的尘风抹去了。不久之后,我们这一代人也会被生活遗忘,被岁月掩埋,多么可怕!
许多人带给历史的,仅仅是一些空白。我不知道唐朝人如何活着,也不知道西夏人如何活着,但是我却知道清朝的贵族们如何活着,因为我看了《红楼梦》。正因为《红楼梦》定格了一些本应消失于岁月风霜之中的生活和灵魂,它才能够千古不朽。如果宋朝的时候,有一位作家,哪怕是个末流文人,只要他不加修饰地写出宋朝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为历史填补上那一块过去了就无法弥补的空白,那么他就足以留名青史。比如《清明上河图》,它的价值不在于画家有多么高超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忠实地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画面。从古代到今天的作家中间,像这样做了的人并不多。因为好多作家都不关注这些东西,他们只关心这个世界有没有倾听他们的话,只关心自己的付出是否能得到回报,只想赚取更多的稿费和更大的名声。就是说,他们更关心的,首先是一种非常功利的东西。我不想这样。我觉得,要是我能把作家的一些狭隘的东西抛弃掉,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的话,我的作品就一定能留下去。因为,百年之后,如果谁想了解今天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他只要翻开我的书,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好多东部人,就是从我的小说里知道了西部农村的老百姓们是如何活着的。在看我的小说之前,从来没有人能清楚、直观地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不知道西部人心里在想什么,西部人有着怎样的高贵与卑微、快乐与疼痛。他们不知道西部文化当中,有着怎样一种能给人带来正面力量的东西。假如连我也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的话,它们就会飞快地消失在历史车轮扬起的烟尘当中。
所以,单纯编故事的作家是很难伟大的,他们只能激起读者的某种情绪,却没有办法为世界留下更有价值的东西。从春秋战国时期到今天,会编故事的人多如繁星,几千年后的人也会编故事,他们编的故事也许一个比一个好。一个作家虽然需要编故事,但更需要忠实地描绘生活。当然,这生活可以是一个世界,可以是一个人物,可以是几个生活画面,也可以是发生在一些人生命中的一些事情。这些形式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世界?
当你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世界,并且你能写活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可以写长篇小说了。当你还仅仅是一杯水的时候,就去找一个小杯子,把你的这杯水贡献给读者,叫他们品尝你的奉献,这也很好。这个小杯子,就是中短篇小说。
在没有达到写长篇小说的境界时,你可以试着写中篇,写短篇,如果能把中短篇写好,那也很好。我的《新疆爷》只有几千字,但却是我的小说中第一个被翻译为法文的,被认为是中国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成为法国人学汉语的一个范本。后来,它又被翻译为英文,发表在英国最有影响的《卫报》上,获得好评。许多外国朋友,正是通过《新疆爷》,才了解到雪漠,进而了解了我的其他作品。所以,我们不能忽视中短篇小说,因为中短篇小说同样能表现这个世界的某个方面。
在写作过程中,你要注意人格的修炼、心灵的修炼,让自己的心灵渐渐大起来,慢慢从一杯水,变成一个水塘,变成一条河,变成一条大江。什么时候你变成了大海,可以溅出许多浪花的时候,你就可以写长篇小说了。所以说,一个作家,最主要的,不是文学训练,也不是吸纳各种各样的理论,而是让自己像这个世界一样,变得大气、复杂、丰富。
一个作家——乃至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心。他有什么样的心,就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他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命运。所以,没有任何一种修炼,比人格的、心灵的修炼更加重要。当你拥有了一颗自由的、充满爱与智慧的心灵之后,你就能与这个世界平等对话。你心灵的海洋就能在这种对话中,撞击出各种各样的浪花。你不要想去控制它,也不要臣服于它。你应该始终记住,人应该是心灵的主人,而不是世界或某种观点的奴隶。在撞击的过程中,你感受它、触摸它、抚慰它,与它分享同一种心跳,与它呼吸同一缕空气,你就会变成它。一旦你变成了它,它就会在你的内心世界中活过来,成为你创作的营养,为你的创作提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为什么无穷无尽?因为这个世界非常广阔,每一分每一秒当中,生活都会以各种不同的面貌出现,这些面貌的背后,是一颗又一颗跳动着的心灵。当你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发现遍地都是黄金,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你有着这样的一种心态时,就能写出优秀的长篇小说。
现在,随着科技的发展,随着电视、电脑进入了千家万户,人们在消遣方面的选择也会越来越多。如果小说仅仅停留在一种消遣品的层面,就没有太大的生存价值与生存空间。它很快就会被别的东西淘汰。能够定格某种生活和历史的小说,才具有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具有更高的生存价值,尤其是长篇小说。因为,长篇小说是其他任何文学形式和文艺形式,包括电视、电影、动画等,所不能替代的。我们不是为了写长篇小说而写长篇小说,我们是为了写活一个时代,为了写活一个世界,为了给世界贡献一种真正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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