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学创作,我们这些人、以及我们所从事的劳动很特殊,似乎很难找到同样的经验可以借鉴,同时,我们也很难提供给别人有效的建议。不仅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完全由个人完成的,在写作过程中,谁也帮不了我们,要等到工作结束,才能够涉入合作、互助、管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社会系统。在这个信息革命的时代,我们的劳作明显还停留在古老的手工艺的年头里,效率极低地做着自己的活计,甚至不知道这活计是不是卖得出去!但这不是我今天想要说的,我要说的是一种类似命运的性质,我概括为缓慢和遥远。
在我说到“缓慢”这个词的时候,想起我的同事孙甘露先生一部作品的题目,就叫作“比缓慢更缓慢”,这可以说是我们的共同处境。去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我的另一位同事王小鹰,在一个会议上有一个发言,题目叫做“非人磨墨墨磨人”,更加具体地描绘了我们的生活。反正不用说,一听声音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操同一种营生,有着同一种时空观念,就好像是现代社会中的一个原始部落。那么再来说说我自己,我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名叫《天香》,写的是晚明上海有一个出品,就是“顾绣”。还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中国福利会《儿童时代》杂志社做编辑,分配我联络的小学校中有一所上海实验小学,坐落在一条旧街上,这条嘈杂拥挤的小街有一个典丽的路名——露香园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历史已经悄然浮现在眼前。我浑然不觉地穿行在老城厢,环城电车叮叮当当响着,似乎努力地要唤醒着某种记忆,可是谁听得懂呢?又过了些日子,大约是80年代初,不知因什么驱动,忽然生出好奇,想要了解自己所居住的这座城市。这个夏天,我隔日就到上海图书馆和徐家汇藏书楼查阅书刊,按着一位历史学和索引学老师开出的书单,图书管理员从书库里抱出一摞摞的旧书,纸张黄脆,散发着浓烈的蠹虫的腥臭,令人头晕。面对故纸堆,却无从下手,历史即便就在眼前,你却不能得门而入。就在这瞎撞瞎摸之下,我看见了露香园的记载,这才发现它千真万确就是一座园子,园主姓顾,家中女眷都会绣花,当家道中落、财力不济的时候,就用绣艺维持生计,并且传播天下。这掌故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它潜伏在记忆深处,偶尔地会出现一下,好像要走近我,其实呢,更可能是我走近它。直到两年前有一日,我在书桌前坐下,计划要写一部长篇,我与它的关系这才决定下来。事情就是这样缓慢,想快也快不得,有一种秩序隐藏在时间深处,行的时候自然行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似乎很难占它的便宜,你在这里剥削了它,就非得在那里偿还。好比查阅资料,到故纸堆中翻检,固然是缓慢的,许多朋友劝我到“谷歌”搜索,一下子便得。可是翻检的过程里,自会生出一种经历,这种经历就是生活,是写作者的人生。
再来说说遥远。有一次,我听台湾“纵贯线”音乐会,罗大佑与观众热络的说话很有意味,他说,每一次来到现场都会有一种惊喜,私下里有时侯会想,买我碟片、听我歌的人是谁呢?现在知道了,原来是你呀!我不禁也想,看我的书的人是谁呢?情况却又不能像罗大佑那么单纯,因为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是不在现场的。参加读者见面会,签售活动,似乎也有机会发现,“原来是你呀!”但实际上又不真正是“你”。近些年,媒体记者对我生出一种命名,称我是“文坛上的王菲”,真是让人特别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需要借助流行文化来认识自己有什么不好,而是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我。很幸运,这个遗憾在不期然间得到一点弥补。2009年末,参加上海文广局欧罗巴里亚计划,去往布鲁塞尔,有一天,在书店里举办讲演会,听众里面有一个中国人,讲演进行到提问部分的时候,他请求发言。这名中年男子拿出一本书,是我的小说《长恨歌》,他向大家出示书页上的印章,表明是来自比利时非法移民拘留所的藏书,然后就讲了他与这本书的故事。非法移民拘留所里提供一些书籍,为了让拘刑的人们情绪安稳,其中有两本中文书,一本是《金庸传》,一本就是《长恨歌》,人们都抢着看《金庸传》,完全是出于无聊,他翻开了《长恨歌》,然后就觉得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窗外是他所生活的城市的街道房屋和人,他在拘禁时间里,看了两遍《长恨歌》,最后还冒险带它出来,检查行李的时候,也许因为人们都知道他非常喜欢这本书,竟然放过了,从此,这本书就一直在他身边,后来,他还带着它去到巴黎的监狱。他说:今天是我51岁的生日,听说这个作家要作讲演,于是就来这里,算作是生日庆贺。就这样,我想我们的回应就是这样遥远,遥远到一个你从不曾去过、将来也不会去的地方,陪伴一个孤独的、飘零的、有罪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