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清凉之旅
——读《西夏的苍狼》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2年8月
摘要:《西夏的苍狼》是有着二十余年苦修经历的雪漠用生命孕育出来的,是一部书中人物、读者与作者共同参与的关于灵魂的清凉之旅的最新力作。小说描写了紫晓、奶格玛、黑歌手等诸多人物在历史与现实中展开的对信仰世界的探寻,以“笔者”与书中人物建构的叙事框架促使读者冷静地思索作家笔下的信仰世界,小说的成功还得益于作家宁静的写作心态。
《西夏的苍狼》是甘肃作家雪漠完成的“灵魂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不同于之前的“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涉足乡土题材,“灵魂三部曲”则属于宗教题材小说,它相对弱化了对西部底层人民生活和大漠民俗风情的描摹,而着力于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世俗与信仰之间来展开对灵魂的求索和对永恒的追问。
雪漠在《写作的理由及其他》一文中说过,他的写作理由大概有两种:一是“当这个世界日渐陷入狭小、贪婪、仇恨、热恼时,希望文学能为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1];二是“想将这个即将消失的时代‘定格’下来”[1]。“大漠三部曲”当偏重于他创作理由的第二种,而“灵魂三部曲”则偏重于其第一种理由,某种程度上说,《西夏的苍狼》就是一部书中人物、读者与作者共同参与的关于灵魂的清凉之旅的小说。
一、从世俗世界到信仰世界
《西夏的苍狼》首先是一部书中人物从世俗世界走向信仰世界的小说,这一点在主人公紫晓身上有着鲜明的体现,《西夏的苍狼》主要讲述的就是紫晓寻求内心宁静和皈依的故事。
与紫晓接触的世俗社会场景主要有以下三个:第一个是她有着噩梦般记忆的家。十多年无辜的牢狱之灾造成了她父亲心灵的扭曲,出狱后的父亲整天阴沉着脸,非但每天与母亲吵打,而且经常暴打子女。第二个场景是樟木头的大杂院,紫晓和常昊私奔到此。大杂院里汇集了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有靠屠宰土鸡谋利的老王爷,整天算计着几角电费刻薄精明的蔡奶奶,靠骗取女友的血汗钱度日的梁子,还有纯情善良的柳莺、妩媚多情的玲、诚实憨厚的大行和文雅腼腆的灵非。第三个场景是常昊背后的常氏家族。常昊的二哥是显赫一时的副市长,常家人往往用是否有利于其家族发展的思路来审视一切人和物,“常家的每个棋子都是用来构建家族政治版图的”[2],紫晓也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这三个世俗社会的场景中,第一个场景和第三个场景是折磨紫晓、使其内心无法宁静的主要压力源,它们如两个囚笼安置在紫晓的左右。第二个场景却有所不同,大杂院相对显得开放,也就意味着其中的芜杂,表面上看起来热闹,其实是一种热恼,在这个场景里,灵魂依然无法获得宁静。
生活在这些世俗场景里的人们,往往表现出一种虚无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无从体现。紫晓的父亲把大女儿逼得患上了抑郁症,又逼得紫晓不得不私奔,他发泄苦恼的结果是把另一批人逼上了绝路,而使自己陷入更大的烦躁中;大杂院里的老王爷靠杀生积攒了很多钱,最后却掉进粪坑淹死,钱财无福消受;柳莺注定要被梁子榨干身上的每一滴血,却得不到爱情;常副市长因车祸成了植物人,拥有的权力烟消云散……
面对世俗世界的压迫,紫晓一直在苦苦寻觅能够安放自己焦躁内心的地方。为了摆脱囚笼般的家,紫晓选择了与常昊私奔,而常昊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懦弱无耻及其家人对人的政治图解又使她陷入了另一个被控制的囚笼里。
紫晓无论是寻找苍狼,还是寻找黑歌手,其实都是在寻找信仰世界。但是小说并不局限于描写紫晓一个人的寻找之路,而是在历史与现实中,分多层次多线索展开信仰世界的描摹。第一条线索是紫晓和灵非对《奶格玛秘传》这本神秘西夏小书的翻译,书中记录了几千年前来自奶格星球的奶格玛对光明大手印(即永恒)的探求。在这个历经坎坷的过程中,奶格玛否定了很多被世人看作永恒的东西,比如爱情、立功、立德、立言等,最终她在金刚持那里找到了答案。第二条线索是黑歌手向紫晓诉说自己探索娑萨朗世界(永恒净土)的过程。奶格玛与黑歌手从世俗世界走入信仰世界的经历,对紫晓最终能走进信仰世界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还有一条线索则隐含在紫晓从小耳濡目染的姐婆(即外婆)的木鱼歌和娑萨朗的传说故事中。紫晓常在忍受不了父亲折磨时,逃到姐婆家。姐婆是大手印瑜伽的传承者之一,她所唱的木鱼歌和所讲的娑萨朗故事中包含着神性,紫晓从小就受到了熏陶,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她与黑歌手有着彼此的默契。这三条线索相互交织,从多重侧面、多个角度展开对娑萨朗世界的描绘,从对其神秘而美妙的想象,到神圣性的消解,再到一种顿悟和升华,显示了小说在结构上的独到把握。
小说中的苍狼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它身上还保留着人类已失去的原始野性与力量,但它更是一个引子,它的背后是黑歌手。最终,黑歌手使紫晓进入了一个“最自由最隐蔽最神秘的”[2]的世界——信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紫晓的物欲被消解,灵魂得以净化而归于安宁和澄澈。
紫晓走出世俗世界、走入信仰世界,是小说的主线,也是小说最打动人的故事情节。紫晓的人生无疑是悲剧的,家人、爱人、社会对她有太多的不公,但她又是坚强的,她通过自己的寻找,终于看破了世俗的一切烦恼,也摆脱了这一切烦恼。紫晓的幸运在于有一个神奇的姐婆,又遇到了苍狼和黑歌手,紫晓的成功则在于她作为生命个体与生俱来的反抗精神。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确实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之美”[2],这也使她成为文学世界里一个比较独特的女子。
小说中除了交代奶格玛、黑歌手和紫晓从世俗世界走向信仰世界外,还有一些人物也经历了一番灵魂的清凉之旅,比如灵非、大行等。大行初到东莞时有一种“像一片被抛入陌生大海的落叶”[2]的感觉,到被以“油把佬”为幕后老板的盗墓集团控制而身不由己,最后皈依了黑歌手,他由此完成了从迷失、不自由走向了真正的自由的旅程。灵非从小说开头怅然若失地写一部总也写不完的书,到尾声终于完成了他那部写一群人寻找永恒的神奇的书,可见他也经历了一番灵魂的历练。
就小说内容而言,《西夏的苍狼》与灵非完成的那部书相似,描写了一群人从世俗世界走向信仰世界的旅程,无论其最终是不是又回到世俗世界,都是一次灵魂的难得的清凉之旅。
二、由“笔者”与书中人物建构的叙事框架
阅读《西夏的苍狼》,对于生活在世俗社会浮躁的读者来说,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小说能让读者冷静下来,进而反思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之所以能有这样一种效果,这与小说采用的一种由“笔者”与书中人物建构的叙事框架有一定的关系。
《西夏的苍狼》利用写书人(“笔者”,并不等同于作者雪漠)的视角来展开考证式的叙述,“笔者”是基于小说中的人物灵非获知有关信息的,他并不完全是全知全能的,换句话说,灵非才是生活在紫晓生活的那个圈子里的人,而“笔者”并不在圈子内(当然也存在一定的联系)。比如关于黑歌手寻找娑萨朗的故事,是从紫晓录制的录音中获得的。再比如王纪背后的那只黑手是谁?直到小说最后,灵非才从紫晓那里得知,“笔者”再从灵非那里知晓。灵非与紫晓交往密切,而“笔者”与紫晓似乎没有过多的交往。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同时出现了很多灵非认知不到的其他人物(如柳莺与常昊)的心理描写,这只能解释为“笔者”以写书人的身份对小说情节进行了补充与完善。“笔者”在小说中显得很自由,他可以与灵非交谈自己的小说,可以旁征博引《安娜·卡列尼娜》、《西厢记》等名著中的情节与原文,可以谈自己已出版的和将创作的小说,可以插叙读者和编辑对自己小说的评论,还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佐证历史传说。总之,“笔者”既是故事的记录者、考证者,又是小说的组织者和结构安排者。
这个叙事角度的选取为小说营造了一种真实感,令读者陷入了一种究竟是现实还是虚构的迷雾中,至少有如下几方面的好处。其一,有利于在描写中展开评论和阐发,使作者的思想表达不受拘束,也拓展了小说的空间和境界;其二,“笔者”对故事的了解有一种由“据说”到逐步展开的过程,其中穿插着对下文情节的暗示和提醒,前后情节的对比使小说充满悬念和传奇色彩;其三,作者有意让“笔者”与书中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而采用一种考证式的叙述,增加了小说的现实感,使小说所探求的信仰世界在魔幻中见真实。
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叙事框架作为支撑,那么,《西夏的苍狼》只是一部奇幻小说,读者从中收获的也只能是其不可思议的故事,小说所起到大抵是消遣娱乐的作用。这个叙事框架一下子把小说拉入严肃文学的视域内,以一种客观严谨的叙述方式使读者对作品所描绘的信仰世界予以关注和重视。
小说中有三条寻觅信仰世界的线索,得到的结果也有三种。奶格玛得到的是:“真正的光明大手印,就是认识到世上的一切都是幻化,都不会永恒的。当你明白了这一点,并放下一切执著时,你便找到了光明大手印。”[2]黑歌手证得“娑萨朗是另一个凉州”[2],永恒是一种内心的超越。姐婆所唱的木鱼歌里也说:“因为有虔诚的光道相连,我们才到达自由的幻城。”[2]这三种表述相类似,这番生命感悟与哲思是作者雪漠潜心修炼大手印二十余年得到的,也是作者写此小说的用意所在。读者在品味这些话语时,事实上也是在摆脱世俗烦恼,蒙受来自大手印文化熏陶的过程。
由以上分析可见,一方面,小说中描写的一群人(尤其是主人公紫晓)从世俗世界到信仰世界的故事,作为生动鲜活的例子在感性层面引导着读者走进信仰世界;另一方面,小说采用的客观严谨的叙述方式使读者保持清醒的态度来思考雪漠关于信仰世界的独到见解,则是从理性层面引导读者进行一次灵魂的清凉之旅。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读者的这种清凉的感受需要建立在对作品进行认真品读与体会的基础上。雪漠的小说其实并不好理解,雪漠说过,“欲读真诚的作品,至少也需要投入相应的真诚”,“心灵浮躁者很难深入文本”。[1]换句话说,想在雪漠的小说中找到清凉,首先应该把自己的心冷静下来。只有这样,才可能获益更多,才可能真正走进雪漠的作品。
三、“宁静中享受的写作之乐”
在分析完《西夏的苍狼》描述了书中人物关于灵魂的清凉之旅以及作品留给读者以清凉后,我们有必要从作家心态的角度分析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作品?也就是分析这部小说与雪漠创作心态的关系。
新时期以来,作家心态研究引起了学术界较大的兴趣,作家心态对文学创作存在的影响也几乎为学术界所公认。“文学作品的成功,是以某种有效性心态为保障的。只有在有利于文学创作的心理状态下,作家的想像才能活跃,文气才能贯通,才能进入一种高妙的自由创作境界。”“就文学创作而言,一部作品的成功,必须借助自由与真诚的有效创作心态。”[3]孟繁华先生也指出,进入当代,“作家已少有可能以松弛的心态去从事精神生产”,“而心态又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作品的风貌和它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4]
雪漠与当代很多追名逐利的作家有很大的不同,他首先是一个受大手印文化熏陶长达二十多年的修行者,其次才算是一名写作者。雪漠说过他的小说“都是从宁静中流淌出来的”[1],写作只是雪漠表达生命感悟的一种方式,是他心迹自然流淌的过程。
漫长的梦魇般的五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豁然大悟。眼前和心头一片光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在向我微笑。心如虚空,每一动念,无数的人物、生活、构思就向我涌来。而我自己,却放下了文学,我不再是作家,不再为文学所累,不再有执著,不再有寂寞,只有淡泊和超然,只有宁静中享受的写作之乐。[5]
雪漠的作品(尤其是“灵魂三部曲”)是其经历了长达二十余年的灵魂历练后喷涌而出的,其中有他从灵魂困境中走出的心路历程,同时,也似乎包含了他怀着“参透人生”、“得到成就”后的心态对世事的洞察与观照。
这一点可以从《西夏的苍狼》中的“笔者”与灵非的描写中看出来。小说中写到“笔者”二十岁那年就去城堡山感受过“灵魂被燎烤的炽热”[2]159,又写到他跟从奶格玛瑜伽的重要传人吴乃旦修行二十余年,吴乃旦把“奶格六法”等精要以及许多绝活都传给了他。由此可见,“笔者”也是一名经历了一番灵魂历练的成就者。再看灵非,关于他的话语与思想值得细细体味。“灵非说,当每个人都能度自己时,便是普度众生了。”[2]“灵非想,这世上,真正活着的人不多。”[2]“灵非于是说,那些人拥有的财富,都不是偶然的。他们的心,决定了他们的命。”[2]“他说,也好,这世上,不缺少智慧之书,缺的是用生命去实践智慧的人。”[2]这些见解显然高于一般世俗人的认知,多少带有点证悟后的高度。“笔者”与灵非在小说中,不仅是一种写书人与书中人物的关系,他们也是雪漠本人不同侧面的化身。小说中明确指出“笔者”是《西夏咒》、《大手印实修心髓》等作品的作者,灵非则是《无死的金刚心》的作者,而事实上,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是雪漠自己,这绝非巧合,而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从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作者雪漠的写作心态和思考。
雪漠对生命的感悟比一般作家要深刻,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苦修,另一方面,也与他的弟弟早逝有关。雪漠29岁的时候,他年仅27岁的弟弟就患肝癌去世了,这对兄弟情深的雪漠打击很大,也让雪漠得以看透人生的真谛。雪漠说:“自那后,我的人生中便没了啥‘执著’。一想到所有贪婪的最终归宿不过是坟墓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6]雪漠把这种感受写进了《西夏的苍狼》中,书中世俗社会的人们所追求的东西最终都化为了虚无。也正是从那时起,雪漠开始了寻找永恒之旅。
在写作时,雪漠要“焚香沐浴,澄心洁虑”[7],要保持内心的“一片虔诚”[7],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是“由不了自己”[7]的。他说:“我的所有创作,只是在坐上禅修的间隙所为,更是我禅修的另一种方式。”[7]与其说,雪漠在写作,还不如说他在修炼,在进行一次他自己的灵魂之旅。换句话说,《西夏的苍狼》只是雪漠自己对灵魂的求索与对永恒的追问的“衍生品”。
90年代以后,小说创作从“共名状态”走向“无名状态”,呈现出一种“个人化倾向”,追求小说形式和内容上的独特性,小说作者往往“以各自的立场和视点,向现实社会提供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思想表达”[8]。雪漠的创作也符合这一潮流,他秉着救世情怀,试图以一种独创性的“自私”的写作方式给热恼的灵魂带去清凉(包括给作者自己带来清凉),主张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来写作,不追名逐利,写想写之事。这样的写作心态在当下的商品经济时代是难能可贵的,其作品关注人类灵魂世界的探索也显得比较独特,雷达先生把他的作品称作“精神钙片”[9]。雪漠自己的文学理念是:“真正的文学应该为人类带来清凉,带来宽容详和,带来宁静和平。”[1]就这一点而言,《西夏的苍狼》无疑是比较成功的。它不仅描写了以紫晓为代表的一群人关于灵魂的清凉之旅,也给读者和作者自己带来了清凉。
参考文献
[1]雪漠《白虎关•写作的理由及其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2]雪漠《西夏的苍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3]杨守森《20世纪中国作家心态概观》[J].文史哲,1998(3).
[4]孟繁华《百年中国:作家的情感方式与精神地位》[J].文学评论,1996(4).
[5]雪漠《猎原·我的文学之“悟”》[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9:400.
[6]雪漠《大漠祭·弟弟·父母及其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526.
[7]雪漠《西夏咒·谈“打碎”和“超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8]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336-339.
[9]雪漠《大漠祭·生存的诗意与新乡土小说》[M].甘肃:敦煌文艺出版社,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