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罗斯的朝圣之旅

当代俄罗斯的朝圣之旅

2011年，俄国人数最多的群众性集结不是政治集会，而是对童贞圣母的腰带的朝圣。这条童贞圣母的腰带自希腊圣阿索斯山的瓦托派季乌修道院请来，在俄国巡展不到40天（从10月20日至11月28日），就有300万人前往14个城市朝圣。仅在莫斯科驻留的9天（11月19日至28日），就引得80万信众蜂拥街头。

从供奉圣物的基督救世主大教堂，沿普罗齐斯坚斯卡亚滨河街、伏龙芝滨河街，人流浩浩荡荡，迤逦伸展，最长时达到8公里。在冰天雪地里，人们要等候20多小时才能瞻仰到圣物。沿线地铁里，司机一遍遍用扬声器宣告，队尾已经排到麻雀山站。也就是说，从市中心排到了市郊。为成全这一盛事，在队伍沿途，出动包括特警部队在内的警力14000人，配置保温公交车202辆，饮茶点24个，生物降解厕所580个，急救车23辆，医疗队4个，统计有1043人得到医疗救护。

不过，这次朝圣的最大亮点，是总理普京亲自挤进朝圣人群去亲吻圣腰带，还接见了护送圣物远道而来的瓦托派季乌修道院主持叶夫列姆大司祭。要理解普京让人咋舌的朝圣之举，要问普京何以如此热心这条圣母的腰带，还要先看看当代俄罗斯蓬勃兴起的东正教朝圣活动的深刻意义。

朝圣大有深意

朝圣的确最能彰显出东正教所代表的俄罗斯民族精神。俄国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指出，朝圣是一种“很特殊的俄罗斯现象”。他把俄国人的朝圣和俄国人特有的末世论思想、强烈的弥赛亚情结联系在一起。说到朝圣，人们会记起列宾笔下一脸胡须、背着行囊、打着裹腿、手拄木棍，执着地走向远方的朝圣者。“俄罗斯人总是有着对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的渴望，总是对现存的东西感觉不满。”“总在不息地向着远方，寻找真理，追求天国。”朝圣就成为这种精神的一种象征。虽然列宾笔下的朝圣者早成了历史遗迹，然而朝圣所表征的俄罗斯传统民族精神却始终潜移默化地左右着俄罗斯社会。

普京2000年上任之初，就提出以“爱国主义、强国意识、国家作用和社会团结”为“统一的俄罗斯思想”，并把东正教推到思想教化的至尊地位。他当然充分意识到东正教所代表的这一“终极民族”的末世论思想、弥赛亚情结，东正教所固有的极权主义、神秘主义、民族主义特质，对他振兴强国意识、凝聚民族精神、强化集权体制具有何等价值。而当今俄国东正教祭起的朝圣神幡，不仅是民族精神的具象化体现，也是弘扬民族精神的重大武器。普京挤进朝圣人群，的确大有深意。

苏联解体后，苏联精神理念的轰毁，对当今社会走向的疑虑，对新的精神寄托的探求，复活了俄罗斯人朝圣神迹、寻觅拯救的潜意识。东正教会巧妙地把自发的、潜在的朝圣意愿调动起来，组织化的朝圣活动迅速走向兴盛。俄国众多城市的教会纷纷成立起诸如“朝圣中心”的组织。仅在莫斯科，十几个修道院和一些教堂就成立了十几个联合公司，组织各种形式的朝圣活动。

早在2001年，莫斯科教会外联部属下的朝圣中心就创办了双月刊杂志《正教朝圣者》，宗旨即在“复兴东正教的朝圣传统”。在创刊号上，莫斯科暨全罗斯大牧首致辞，郑重赋予朝圣“新的意义”，呼吁“每一个普通教徒，都可以成为朝圣活动的创造性的参与者”。

朝圣世俗化

朝圣是集合俄罗斯最广大的、特别是中下层民众的旗帜。而这些民众正是东正教所代表的俄罗斯东方性思想传统的基础。这一传统中最重要的思想——集合性精神绝不是人和人的自由联合，而是一种在至高权威下的集合——在上帝极权下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性正在朝圣的神幡下实现。

为了弘扬俄罗斯民族的集合性精神，朝圣世俗化成为当今朝圣活动的首要特征。通过朝圣的世俗化，俄国东正教不仅向教徒，而且向更广大的民众展开自己的羽翼。十几年来，东正教会努力把朝圣和旅游巧妙结合，使这一传统的宗教活动得以普世化。为此，朝圣之旅减少了苦行的味道和跋涉的艰辛，从而也拉近了和普通民众、和享受惯了现代化舒适的青年人的距离，同时寓教于乐，使群众性旅游休闲活动染上浓重的教化色彩，借以浸润整个社会文化，使世俗宗教化。如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朝圣中心”宣布其开创目的，就是要“促进青年人在正教的集体生活基础上的联合，和教会融为一体”，让青年人在朝圣之旅中“学习正教的和教会生活的基础”。

比如莫斯科“‘方舟’朝圣服务中心”的朝圣旅游线路有几十个，几乎包括了俄国北部、西部大部分最著名的宗教文化名胜古迹和旅游休闲景点。从俄国最西部的正教圣地普希科夫、别乔尔，到俄国北方著名的索洛维茨基群岛圣地；从瓦拉姆群岛到叶卡捷琳堡；从古老的奥普塔修道院到新复兴的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从古城兹韦尼哥罗德到古城穆罗姆，以及莫斯科周边“金环”诸古都的东正教圣地。有些朝圣服务组织还把路线开辟到了贝加尔地区、斯堪的纳维亚、中东乃至中国的东北（满洲里）。凡有东正教圣地之处，甚至只要是有俄国、乃至苏联历史文物的地方，都有固定的朝圣旅游线路、具体的行程方案，以及不同档次的报价（软硬卧、各种星级的宾馆等）。

和旅游相结合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克里米亚朝圣点的开辟。克里米亚是俄国人避暑度假最佳的海滨浴场。莫斯科的“朝圣服务中心”从2005年开辟的朝圣旅游线路中，就增加了去克里米亚的路线，一种标明是“朝圣加休息”，另一种是“为孩子和家长休息而设的东正教夏令营”。两种方案都把吃住安排在克里秋季诺村，把下海游泳列为重要内容，而区别在于，前者要朝拜所有的宗教圣地，而后者则除拜谒重要圣地之外，还增添了“为孩子们准备的文体活动”，并配有东正教的老师进行启蒙教育，而且注明每日四餐（一般朝圣只日供两餐）。

为了促进朝圣普世化，各个“朝圣中心”纷纷建立自己的网站，在互联网上发布组团消息、介绍朝圣路线、细说朝圣须知。不问参加者的信仰、民族、职业，人人均可网上咨询、网上报名。朝圣的交通工具从大巴、火车到轮船、飞机，由专职的“导师”带队，全程引领现代香客们的朝拜活动。这一切显然借鉴了当代旅游业的经验。不过，既然是举着“朝圣”之幡，就既能充分利用教会的有形和无形资源，所以费用低廉、朴实亲民，又能借助神圣的朝圣光环，把参加者紧紧集合在一面面朝圣的神圣旗帜之下。

朝圣写实

笔者曾有几次参加朝圣的经历。

简易的报名：“朝圣售票业务”是在几处教堂附设的圣像铺里。发售圣书圣像的神职人员在一张纸条上临时填写上朝圣路线、姓名、日期和付款数额（小写），同时把这些信息抄到他的一个本子里。至于交出几千卢布得来的这张纸是否可靠，朝圣者应当靠着对上帝的信心。

简便的集合：朝圣者应在出发前一天给指定的导师打电话确认、约定集合的时间地点，于是这些（从十余人到几十人）来自五湖四海、素不相识的人便为着同一目标登上旅途。

简朴的食宿：比如去普希科夫一线朝圣时，每晚就住在普希科夫的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里。到教堂的食堂按正教的规矩用餐，每晚到教堂的库房领来并不洁净的被褥（所以要求朝圣者自带被单），就在宏伟的教堂里找个自便的地方（虔诚的信众早把被褥铺在离圣像最近的地方），席地而睡。而在朝拜索洛维茨基岛时，则由导师领到岛上一家家教民家里，随机派住。一住几天，来时既无登记，走时也不必打招呼——家里人常常不在，也从不锁门。

低廉的价格：与一般旅游相比十分低廉。比如旅游团到索洛维茨基岛旅游一周，约需650美元，而朝圣者坐硬卧到索洛维茨基岛一周为200美元。这对有着朝圣信念的普通百姓、或追求新奇刺激的青年有着很大吸引力。

各色的成员：当然多是俄国东正教徒，来自俄国各地，职业、身份、年龄各不相同。如朝拜索洛维茨基岛一行十几人，有来自勘察加半岛的年轻的大学女教师，有来自叶卡捷琳堡的信心坚定的退休工人，有刚在莫斯科气象部门谋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有带着小儿子的年轻夫妇等等，还有神职人员，他们属于“出差”，缴费更低，已经多次来此。那一次除我一个中国人，同行的还有一个英国学者。

虔诚的心态：在整个朝圣活动中，朝圣者非常愿意表现出这绝不是简单的旅游。一位朝圣者对我解说，他们是休闲，而我们是功业。对于旅程中所有的各种礼拜仪式，大家都表现出真诚的钦敬态度。这种朝圣旅游没有旅游业的合同规则。旅途和朝圣活动中常常遭遇一些意外的艰辛困难和诸多不便，被认为正在朝圣应有之义中。比如一次夜里乘船赶到小城凯姆，等待次日的火车。我们几个朝圣者没能分到客房床位，大家就不声不响地走进教堂，靠近圣像旁边，念念有词地席地睡下。

充满善意和爱心的人际关系：旅程中，大家总是表现出相互的谦敬和关心。帮助病者、互相提携东西。我没带防蚊药，在密林里众人一次次围着我喷药驱蚊。对于同行的外国人、外教人不能很好地投入他们的功课（我和那个英国人不想一连几小时站在神殿里而四处乱跑），他们表现得十分通融、友好，倘你问及其中的学问，他们又会十分耐心地认真解说，不过从不主动问你来历和信念。实际上他们之间也从无过多的倾吐，在朝圣的集体活动外观之下，每一个朝圣者都各自保持着和上帝直接沟通、求得另一种隐秘生活的渴望，这在默默的祈祷和单独的告解中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由此我也对俄国人的“集合性”有了新的理解。

2005年4月5日，《俄罗斯报》就曾刊登署名文章《朝圣者的道路》，惊叹俄罗斯境内外的朝圣旅游线路和朝圣旅游的人数都在与年俱增，其视角主要是经济，而未多顾及朝圣的深远社会意义。实际上，就是这纵横交织在俄罗斯土地上的一队队朝圣之旅，实践着“集合性”的民族精神——集合民众于一个伟大目标、弘扬弥赛亚思想的战略。朝圣成为激活民族潜意识的大拉练、大演练、大串联。

神秘主义的求索和道场

众所周知，神秘主义是东正教的最大特征。而朝圣正是去寻求、去见证、去体验神秘主义的奇迹。而奇迹就遍布在俄罗斯广大的朝圣地。圣像、墓地、古迹、干尸、教堂建筑（去年的圣母腰带）——俄罗斯人对种种东正教的物化奇迹心驰神往，显示出斯拉夫文明传统的凝聚力。怀着对东正教圣物的崇仰，奔向神圣者的墓地、神迹显见的教堂和圣地，奔向各地的修道院，以期获得与上帝最神秘的联系。最一般的神迹，比如每一次朝圣之旅，你总会遇到一口圣水井，或是一个有奇迹的池塘、一条有神秘传说的小河。人们会争先恐后地、虔敬地捧起圣水、跳进圣水，去洗礼，去狂饮，你会被斯时斯地的境遇、氛围感动，会被周围人诚挚的说教折服，也会跳下冰冷的池塘去治愈感冒，而同时，感悟到俄罗斯东正教拒绝理性主义、醉心神秘主义的民族潜意识的真实不虚的力量，记起丘特切夫的诗句：理性不能理解俄罗斯/普通的尺子不能测量俄罗斯/俄罗斯只能信仰。

与此相联系的是朝圣者对各种仪式的热衷，因为种种神秘和奇迹正在其间。仪式是沟通神人、感知上帝的演练，你会得到“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那种“祭神如神在”的感觉。每一次朝圣之中，都充满各种节庆仪式的演练和对种种圣物的礼拜。每一饭前的颂圣仪式永远是新鲜的，领诵人激动地念到“耶稣基督复活了！”朝圣者就会兴奋地欢呼“真的复活了！”在晨祷、午祷、最好是夜祷中，咏唱上帝的浑厚男声，特别是如绕云天的女声，会让朝圣者感极而泣下，在这只应天上才有的歌声中，情愿几小时站在静穆的队列中，陶醉于忘我和献身的渺小感、谦卑感中，祈望获得神的帮助和拯救。

朝圣对奇迹的不懈求索、热衷，在神圣面前的虔信和狂热，对传统教条的信心和固守，都在把个人的卑微感、软弱感，把自身无力得救的不自信，把对外源性拯救的依赖感一一呈现出来。东正教与基督教新教在“因信称义”教条上的异见，正在于不相信得救可以单凭个人的信心，而主张注重圣事、圣礼的传统——所以要朝圣。因为在某种“能拯救你也能毁灭你”的不可知的神秘力量面前，你不是自己的主人，你需要、于是也就会出现为你谋幸福的救主。

在朝圣的神秘主义求索和礼拜中，显露出俄罗斯传统中崇拜集权主义（皇权主义）、崇拜国家和领袖的深层思想基础。有趣的是，苏联把东正教打翻在地，而在苏联意识形态中，你却可以发现东正教所固有的极权主义、神秘主义、民族主义的特质，以及弥赛亚思想、末世论思想的显现。它作为民族思想积淀，辅佐着苏联的无神论宗教，成为这一体制的深层基石。陀思妥耶夫斯基、扎米亚京对“救世主”、“大恩主”、“大救星”的凶险预言，正是在唱着“从来没有救世主”的苏联应验了。可惜苏联当局很少注意到它和苏联意识形态的微妙关系而失于利用。而实际上，普京得以“王者归来”，也多少靠了众多俄罗斯人深层意识的期待——希望把国家民族、也把自身拯救托付给一个好沙皇。

民族主义精神的弘扬和演练

在当今俄罗斯，东正教是回归俄罗斯传统民族文化，防范抵制西方文化思想入侵的精神旗帜。而朝圣则把这宗教神幡漫俄罗斯摇荡。

朝圣用遍布俄罗斯大地的宗教古迹、神秘传说、历史典故教化着、宣说着、凝聚着民族精神，进行着民族历史文化的寻根、弘扬甚至重构。

比如在载朝圣者抵达索洛维茨基岛的舰艇上，颇有深意地悬挂着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画像和俄国国旗；在船舱下层，妇女们围坐着唱起一首首古老的民族歌曲；导师向朝圣者介绍几百年前索洛维茨基岛上抵御过瑞典人和丹麦人进攻的正教圣地、遗址和城墙，赶走强大的英国海军舰队的大炮。而在莫斯科之北的重要朝圣地阿列克谢耶夫卡新村里，正教中学给人最强烈的印象就是用传统的民族文化，抵御西方现代化的“污染”。这里的瓦西连卡神父说，“学校应该是民族的学校。如果说美国人的民族价值是自满自足的自由，那么我们俄国人的价值则是责任和服务。”从2001年，这个朝圣地开设了多种军事课程和正规的军事训练，还有军事爱国主义俱乐部在活动。朝圣者可以看到哥萨克舞蹈和哥萨克装束的骑兵绕村巡逻，场面意味深长，使人联想到为什么俄罗斯军人一多半信教。

在《正教朝圣者》创刊号上，全俄大牧首呼吁朝圣者走向全俄罗斯大地，呼吁对“那些地处东方的地方教会”予以“格外的关注”。因为“20世纪的多少年来，几乎没有来自俄国的正教人士造访过这些地方”。在一个个朝圣网站上，民族文化传统、民族命运和民族的振兴成为朝圣的主题词。而在那些似乎一心想着上帝的朝圣者之间，竟常常会听到对民族命运、民族使命的感慨。在索洛维茨基岛，同住的一位年轻朝圣者主动向我感叹“当今的俄国已经衰败了”，“俄国人的使命在19世纪就已经完结了”，“你看，美国要当终结者了，正在整伊拉克，然后就是俄国，然后就是你们”。而另一次在别乔雷，一位朝圣老人对我说：“你不会理解俄国，我呢，其实也不理解。俄罗斯把自己忘啦！”这使人想起别尔嘉耶夫对俄罗斯这一“终极民族”的论断。

当今俄国领袖们也明确地把东正教思想和强国思想、军事爱国主义联系在一起。普京在远东视察时就曾提出，“伟大强盛的俄罗斯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和一支不可战胜的海军舰队。这支海军舰队要以精神建设为支柱”，而“俄罗斯东正教会要参加这样的精神建设”。

西方学者每每呼吁东正教应该进行现代化改革，这未必能打动俄国人。他们没有看到，那面面朝圣之幡正宣说着东正教所背负的当代民族使命。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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