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所有的寻觅与相逢，都源于心灵深处的文化归属——读《深夜的蚕豆声》（征文）

所有的寻觅与相逢，都源于心灵深处的文化归属

——读《深夜的蚕豆声》

作者：刘杰（笔名：燕晓）

《深夜的蚕豆声》并不是一本令人一看到标题就想阅读的书，因为它不像雪漠其它的作品如《大漠祭》《西夏咒》那般，神秘感从标题之中便扑面而来，让人心生好奇。

但你一旦翻开了它，便会和我一样暗自庆幸：幸好没有错过它！

这本《深夜的蚕豆声》非常特别，你可以将它看成是一部长篇小说，它很像西部版的《一千零一夜》，雪漠在寂静的夜色中，咀嚼着蚕豆，为女汉学家讲述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西部汉子和女人的故事；你也可以将它视为一部短篇小说集，每一篇都很精彩，十九个故事如同十九张拼图，拼成一幅完整的西部文化地图，循着这张地图，便能“走进”时空隧道，目送这段正在远去的西部历史，让这些即将消失的片段，定格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同时，你还可以将它看成是一场丝绸之路上的神秘采访，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汉学家读了雪漠的小说之后，不远万里蹒跚而来，只为“走进”神秘的丝绸之路，探寻她苦苦寻觅的东方文明。

01 文化之缘

将女汉学家吸引而来的，是2012年刊登于英国《卫报》上的那篇《新疆爷》，这是雪漠第一部短篇小说，如今收录于《深夜的蚕豆声》之中，也是雪漠讲述的第一个人物故事。

这篇小说仅有四千多字，却写尽了爱的纯粹与美好，让人心生感动。雪漠文笔实在了得，仅用廖廖数语，便能将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刻画得入木三分，使得这些角色跃然于纸面，成为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个体。

我们来感受一段《新疆爷》中白描式的对话：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并不是新疆人，而是被抓兵去了新疆，然后又逃回来的西部汉子。被抓走时他才二十岁，新婚第二天，妻子长啥样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新疆爷”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哪怕命运对他如此不公，他都没有一丝抱怨。而在这种平淡随性之中，却藏着西部人坚韧的文化性格。

让他激烈地反抗命运，不顾一切逃回家乡的，是刚过门的妻子。这种爱并非产生于耳鬓厮磨的浪漫，它来自于一个西部男人最朴实的承诺：娶回家了，便是一辈子的责任！

然而，当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回来时，却发现妻子已经被哥哥给卖掉了！我们无法想象，新疆爷是如何承受住这一万吨打击的？面对命运的巨变，“新疆爷”没有埋怨任何人，而是选择了宽恕，选择接受不可改变的现状。

或许，在外人看来“新疆爷”是不幸的，他无儿无女，一辈子就这么孤独终老，死后也是村里人凑钱安葬的。但在“新疆爷”身上，我们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凄苦，相反，他怡然自乐，在平静恬淡中走完了一生。

看完这篇故事，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中国一句俗语：“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将这句话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没有缘分，女汉学家不会因为读了《新疆爷》，便千里迢迢跑到中国的大西北，去寻找她心中的文化圣殿；如果没有缘分，我也不会读到这样一本好书，开启这场神秘之旅。

雪漠老师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认知罩子，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文化罩子，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舆论罩子......当然，最大的罩子还是在我们的心内。”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佩服女汉学家。作为西方人，她没有局限在自己的认知罩子里，而是主动拥抱东方文化，她从“新疆爷”身上，读到了中国文化里非常感人的一种信息，那是西部的神灵歌唱，那是无边无际的神秘。于是，她便穿越半个地球来到大西北，她虽已年过花甲，却始终怀着孩童般的热情，等待着与另一个世界相遇。这是一种从血液里迸发出的诗意，一种来源于心灵深处的文化归属感。

02 文化的交融

看到蹒跚而来的女汉学家，雪漠很感动。他认为，这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相遇，更是历史的相遇，两个世界的相遇，以及诸多文化的相融和撞击。在跳动的火光中，在清脆的蚕豆声里，雪漠为女汉学家敞开了灵魂坛城的大门。

我亦如感受到魔咒一般，灵魂飞入书中，随着雪漠不紧不慢的节奏，“走进”神秘的西部。

西部人看上去粗犷豪放，甚至带着些野蛮，但他们面对生活的艰辛时，从不轻易言败，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就像是沙漠里的芨芨草，在朴实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巨大的生存能量。

在新疆爷看来，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被时间夺走，唯有内心的爱不能！所以，守住内心的美好，便守住了爱。他的爱没有海誓山盟，甚至不需要对方知道，这份爱如同一个纯净的水晶球，消解了新疆爷所有的苦和痛。

但是，雪漠的心却是痛的。每当想起新疆爷暖暖的笑容，以及清瘦的身影时，雪漠便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心痛。

《深夜的蚕豆声》常会给人一种时空交错之感，19部短篇小说是虚构的，但这些人物却真实存在于生活之中，他们就是那些扎根于西部荒漠的痴男怨女。在西部文化的熏陶下，他们内心有一种超越功利的信仰，他们很容易满足，他们的快乐非常简单。然而，他们又受限于环境与认知，他们信命、认命，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如同活在套子里。

雪漠心疼他们。

在这些单纯而又固执的人身上，闪耀着人性的熠熠光辉。这些人物不属于今天，不属于当下这个商业时代，他们属于质朴的农耕时代，他们勤劳善良勇敢，还带着些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凉，他们如同即将谢幕的演员，正在与农业文明一起，渐渐隐入历史长河之中。

将十九部短篇串在一起的，是雪漠和女汉学家的“蚕豆声”，他俩既是讲述者和倾听者，也是本书的主角。此时，我方才理解了书名的深意，在“蚕豆声”之中，是文化的交融，是灵魂的碰撞，是思绪的流动，同时，也是一种心灵的回响。

03 文明之光

雪漠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从偏僻的西部小村庄里走出去的人，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如果读过雪漠的《一个人的西部》便会发现，生活在西部农村的人们，因为处于社会最低层，一生都被环境限制得死死的，很难摆脱命运的枷锁。

雪漠不仅走了出去，还将西部文化给带了出去。他让全世界“看见”了中国的西部，“看见”了丝绸之路上闪耀着独特的文明之光。

这里的文明不同于中原文明，更不同于西方文明，它有着独有的西部气息，或许有些粗犷，有些野蛮，甚至还带着些血腥味儿，但那恰恰是饱满而全面的真实。历史也好人性也罢，都有两面性，就如同有白天就一定会有黑夜一样。

书中一篇名为《黄昏中的女侠客》的小说，也讲述了一个“深夜的蚕豆声”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于六十年代，天地之间都飘满了饿死的冤魂野鬼，好心的雪羽儿去给舅舅家送狼肉，却险些被舅母下了毒手，成了锅里的肉。在这个故事里，“蚕豆声”变得很瘆人，因为舅母啃食的“蚕豆”竟然是人的手指头！

舅母并不是坏人，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的普通人。雪漠说，没有挨过饿的人根本想不到饥饿的可怕，那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精神折磨，当他们看到饿殍满地时，心中的恶便会被释放出来，人性变得极度扭曲。在他们眼里，人与动物没有区别，甚至比动物更易获得，更为可口。但是，总有一些人能够在绝境中守住自己的底线。

雪羽儿是一个妓女的女儿，因为被人看不起，只好和瞎眼的母亲住在老山里。当她走出老山发现村里人因为饥荒活得这么惨时，立刻站了出来。为了救人，她去偷粮，却因此被碾断了腿。就在她被送去劳改的时候，村里人却将她的母亲给煮着吃了。雪羽儿知道这一切后，并没有选择复仇，而是选择了宽恕。

雪羽儿的宽恕与新疆爷的宽恕有些不同。新疆爷接受命运的不公，守住内心的爱，活在自己的水晶世界里。而雪羽儿则多了一份担当，她不仅放下了仇恨，还像一个女神一般，去保护那个曾经迫害了她和母亲的村子，希望那里的村民们能得到救赎。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雪羽儿就是这样一位具有侠义精神的西部女人，她是雪漠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化身。

这样的精神便是西部文化中最圣洁的光，当这个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时，它能给人们指引方向，带去希望。

04 “走进”雪漠

然而，像新疆爷和雪羽儿这样的人并不多，在十九部短篇小说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每个角色身上都带着西部人那股坚韧的劲儿，大部分人突破不了环境和认知的限制，这是一种矛盾而又真实的存在。

比如雪羽儿的舅母，当她面临生存问题时，她会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想要把前来给她家送狼肉的雪羽儿杀掉煮来吃。人，生活在一个巨大而混沌的空间里，眼界就会变得相当狭隘，当思想固化之后，很难产生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选择。

这是环境造成的，也是人性很能突破的命运枷锁！

雪漠在传播西部文化精髓的同时，并没有回避其中的糟粕，这些人这些事，都带着西部的讯息，它像个复杂的生命体，是由一代又一代的西部人活出来的，其中有他们的艰辛，有他们的向往，也有他们的愚昧。

但是，他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份“坚守的力量”，它可能来自于梦想，可能来自于责任，也可能来自于情和爱，这份力量很纯粹也很动人。

这是我最欣赏雪漠的一点，他看这个世界的心是悲悯的，他能理解每一个人背后的难处，他想为我们呈现的，并不仅仅只是西部美好的那一面，而是一个饱满、立体、多维的真实大西北。

如今是世界文化相互碰撞的时期，雪漠将西部文化带到了西方，丝绸之路上也迎来了女汉学家。《深夜的蚕豆声》就像一扇历史的大门，一边是正在离去的农耕时代的西部，另一边则是雪漠与女汉学家正在进行着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崭新的西部正在诞生。

读完这本书，我方才真正“走进”了西部，同时亦“走进”了雪漠。我看到了一个努力定格时代的“堂吉诃德”，一个孤身走出家门，去到世界各地传播西部文化的布道者，一个眼中饱含着深情的西部汉子！

不知为何，我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