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中国故事的叙事典范——雪漠作品的本土性与世界性
党的二十大报告首次设置独立二级标题阐述“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倡导“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形成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国际话语权。深化文明交流互鉴,推动中华文化更好走向世界。”2023年7月1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法》首次将国际传播能力建设写入国家法律,从国家层面推进国际传播力建设,推动世界更好了解和认识中国,促进人类文明交流互鉴。在这一新型大国外交背景下,充分发挥语言优势,对外讲好中国文学、文化故事,以文化人、以文塑韵,进一步坚定文化自信、增强文化自觉,因此成为时代赋予外语人的历史担当与学术使命。作家雪漠是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家,通过一千多万字的文学书写向世界展示了真实、独特的中国西部地区,目前作品已被译为30多种语言。雪漠作品里厚重的乡土中国背景、灵动而神秘的中国西部文化,以及对存在、人性、灵魂、生命、永恒等人类学命题的独特思考和探索,引起世界各国翻译家、汉学家的关注,正在成为海外读者和学者了解真实的中国和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在刚刚结束的美国图书馆协会年会暨展览会上,由美国长河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家雪漠创作、美国著名翻译家葛浩文及林丽君女士翻译的《沙漠的女儿》(Into the Desert)等作品得到了华媒(美国)国际集团公司和如学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的重点推荐,得到美国一百多所图书馆馆员的认可。
《沙漠的女儿》女性叙事及跨语重构路径
女性叙事是文学创作中的经典母题。当下女性叙事突破传统性别议题,与乡土叙事结合,关注“乡村女性”之乡土经验、身份内涵的独特性。作家雪漠的“大漠三部曲”从男性视角开展的西部乡村女性叙事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意义。基于三部曲改译而成的英文本Into the Desert(中文推广名《沙漠的女儿》)借助另立书名、广义互文、双线叙事和文本增删等跨语际沟通手段,强化了原文的女性叙事特质,塑造了不屈服于厄运、积极争取生存权力的坚韧女性形象,传达出对女性命运沉浮的思考,回应了女性生存困境及出路的现实问题。
《沙漠的女儿》女性叙事特质
较之于三部曲,《沙漠的女儿》由广阔的乡土叙事聚焦至女性叙事,具体以女性叙事母题“逃离-回归”为主线情节,女性友谊的建立贯穿其中,最终揭示爱与智慧是女性力量的真正来源,展现女性觉醒与成长之路,具有鲜明的女性叙事特质。叙事视角的聚焦并未缩小故事的辐射影响力,通过揭开冰山一角,引导读者展开更深层次思考,引发强烈共鸣与广泛认同。
“逃离-回归”叙事塑造了与众不同的“乡村娜拉”。“逃离”是女性寻求身份建构和实现自我救赎的途径。英文本《沙漠的女儿》以莹儿和兰兰逃离家庭走进沙漠为主线,穿插二人过往经历,生存困境逐渐显露。穿插情节呈现的是困于情爱、家庭、暴力等不得解脱的妻子、母亲、女儿身份,出走沙漠的则是两位勇士、战士,凭借女性特有的爱、坚忍与智慧最终穿越沙漠抵达目的地。娜拉的出走固然大快人心,但出走之后该如何生存并未给出答案。鲁迅曾明确指出,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与之不同的是,作者为莹儿和兰兰的短暂逃离设定了明确的目标——新生活的希望。她们历经沙漠旅程,完成自我蜕变,获得心灵慰藉,更证明了逃离强势的父权社会,女性的力量与智慧反而能够凸显。逃离之后的回归亦非屈从于父权强权,而是想证明自身价值,不再被束缚被摆布,是自知、自觉后的反抗。“乡村娜拉”的全新结局为世界文学拓展了“逃离”叙事空间,也为读者所追问的娜拉出走结局提供可能的答案。
逃离之旅也进一步促成了莹儿和兰兰之间超越亲情的至真友情。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女性被认为是不够忠诚和坚定的弱者,不配拥有“最高层次的友谊”。十六世纪的法国作家蒙田在著名的《论友谊》中也指出女性无法承受友情带来的压力。然而莹儿和兰兰在磨难中铸就的姐妹情谊完全建立于对彼此女性地位的认同,比因法律或血缘而缔结的关系更坚固。看似更亲密的姑嫂关系实则依附于男性而存在,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困苦以及对自由的禁锢。反而进赴沙漠、抵达目的地盐池的同甘共苦中所建立起来的纯粹友情让她们的心灵无限靠近,是二人情感共鸣、命运攸关的超强联结。实质上女性之间建立友谊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在打破不对等的社会结构。在构建友谊的过程中,女性被倾听、被看到、被理解的需求得到满足。由此读者也能感受到女性强大的共情能力及girls help girls(女性互助)的巨大能量,并见证她们为争取自由完成从弱势群体向赋能者的蜕变。
友情带来的即时力量帮助她们渡过眼前的难关,而爱与智慧是支撑她们走出沙漠的持久力量。给人带来温暖与慰藉的爱使女性从生活的苦难中逃离出来,虽然依旧物质贫乏,但却精神富足。莹儿的信仰是爱,对灵官的儿女情长是她的精神图腾,是支持她在沙漠险境中继续前行的力量。而她最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具有一种悲剧性的壮美,是对不公命运的激烈反抗,正是心中之爱给了她抗争的勇气和力量。兰兰在经历家暴、丧女后,宗教信仰便成为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所信奉的金刚亥母是助人修行、弘扬佛法的女性神祗,在藏传佛教中被视为女性本尊神之首,是智慧的象征,是兰兰在面对沙漠中的各种艰难险阻时所表现出来的沉着、果断、坚毅等品质的智慧源泉。信仰金刚亥母为兰兰突破现状、抛弃俗世社会与家庭意义的从属身份提供了机会,为在生活中曾经无助的自己提供了精神寄托,帮助她在父权强势的社会体系中寻求自我价值,获得心灵的宁静与自由。正是源于爱与智慧的“她力量”塑造了女性独立坚韧的自我,证明了千百年来女性身上的樊篱必须由内打破。
《沙漠的女儿》跨语叙事重构路径
《沙漠的女儿》在异域世界传播与接受大获成功的重要原因在于,译者凭借敏锐的判断力精准捕捉了读者的阅读需求和偏好,并通过以下四条跨语际叙事重构路径彰显了以上极具现实关怀的女性叙事特质。
另立书名重置女性叙事空间。三部曲《白虎关》《猎原》《大漠祭》细致摹写了河西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沙漠的女儿》则通过另立书名将故事的发生背景由典型原乡书写中的“邮票般大小的故乡”扩大至沙漠,重置“逃离-回归”母题叙事空间,激发读者自动投射出本民族文学、文化中的沙漠书写。中文推广名《沙漠的女儿》更是直接点明女性叙事视角,并带有明显的浪漫特质和抒情意味,进一步强调女性叙事特质。其次,Into the Desert这一表达更具动态性和画面感。表面上沙漠之旅是为了逃离困境寻求出路,实则深入内心寻求解决各自困境的“道”,将原本的乡土叙事升格为人类关于生存的叙事。人类的坚韧与智慧在一向被定义为弱势群体的女性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更具冲击力和震撼力。
互文投射促成寓言审美接受。莹儿和兰兰进入的“沙漠”和所遭遇的“豺狗子”代表人生必然经历的生命困境,她们靠着爱与智慧的力量穿越了各自的“沙漠”,是充满象征意义的寓言叙事。通过广义互文投射,寓意得以不断深化,促成审美接受。从西方文学的角度,《沙漠的女儿》互文了法国当代作家勒克莱齐奥1980年出版的Désert,在母题、形式等方面有所借鉴,营造熟悉感和亲近感。读者带着心理预设更易于理解与接受文本,从而提升叙事影响力。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沙漠的女儿》互文了葛浩文夫妇所完成的《白虎关》《大漠祭》全译本及英国著名汉学家韩斌女士所译的The Women, The Camels and The Dholes、The Women and The Dholes及Selected
Stories by Xuemo,形成文学网络。这种超文本性互文无形中跨越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让读者接受寓言叙事的真实存在。从大众传播的角度,元文本发挥了重要作用。如90秒纽伯瑞电影节(90-Second
Newbery Film Festival)主持人、“故事播客的秘密”(the Secrets of Story Podcast)栏目联合主持人詹姆斯•肯尼迪(James Kennedy)撰专文评论译本及影响。在亚马逊书城与Goodreads评论区,众多海外读者分享了此书的封面和内页,并纷纷留言,认为“这是一本好书,读了之后收获很大,心灵得到了升华。”这些元文本搭建起读者互动平台,故事的意义也在交流对话中不断得到升华。
双重叙事助益叙事主题阐释。三部曲由三个具有互文关系的故事组成,《沙漠的女儿》则充分利用互文性以双重叙事模式讲述故事,并以章为界间隔式交错安排情节,深化主题阐释。主线叙事取自《白虎关》中有关莹儿和兰兰穿越沙漠的情节,呈现的是勇闯沙漠、智斗豺狗子的女斗士形象。隐性叙事情节则取自《大漠祭》《白虎关》,两位女性的形象有所颠覆,莹儿是丧夫后陷入不伦恋的年轻寡妇,兰兰则是经受家暴、丧女的苦难女人,由此将二人逃离苦难的动机、超越亲情的友情基础、沙漠求生的力量来源等逐一道来。结合带出的次要人物如莹儿的丈夫和情人、兰兰的青梅竹马等,巧妙勾勒出西部乡土女性的生存困境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如此双重叙事,交织而行,形成一种阅读和阐释的张力,使得女性形象更鲜活丰满,从而更全面深入地阐释主题。
文本增删定向重塑女性画像。双重叙事丰盈了女性画像,而为了紧扣主题,服务主旨,译者选择性地或增或删相关叙事元素,进一步定向重塑女性画像。《白虎关》中对莹儿的各种心理活动着墨较多,呈现了一位困于情爱的柔弱女子,很难使读者信服她能征服沙漠。译作旨在展现两位女性勇于抗争的坚韧品质,建构充满力量的大女主画像。此时无益于整体叙事效果呈现的心理叙事让位于女性形象叙事,因此适当删去部分心理描写更为妥当。此外,人物形象因从原有语境和背景中剥离出来而缺失了建构基础,需增添必要信息围绕主旨赋予人物合理的行为逻辑。如当莹儿面对豺狗子围攻时表现出豁达心态时,译者以兰兰的视角点明莹儿刚经历丧夫之痛,她的坚强让兰兰感到惊讶和欣慰,这种共情也是二人友情的萌芽。以女性真实生存体验重塑女性形象,使得原本稍显扁平的女性画像变得更加立体、鲜活。
文学经典的活力在于文本解读的开放性,文学经典改写的可能性也在于此。从不同角度发掘经典作品的“潜意识”,赋予曾经失语的边缘群体发声的机会,文学经典的生命力得以延续。《沙漠的女儿》直面女性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归处,通过跨语际叙事重构拓展原文叙事空间,促成异域读者审美接受,凸显女性叙事及女性形象构建,成功实现对充满生命力量和女性力量的世界性故事的二次建构,引起广泛的共鸣。
(辛红娟: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费周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博士生)
——刊登《中国社会科学报》(A04)2023年9月4日星期一
https://epaper.csstoday.net/mepaper/mobile/paper/pageList?pubCode=zgshkxb&pubDate=2023-09-04&pageTitle=A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