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之约】直与不直，如何评判？

直与不直，如何评判？

雪漠

生活中，我们经常会说，某某人很直，就是不会来事。那么，什么是直呢？

在《论语》中，孔夫子讲到微生高的故事。有一天，有人向他讨一点醋，他自己家里没有，就偷偷地向邻居借了点醋给了人家。孔子知道后，就评价微生高不是一个直人。表面看来，孔子的这个评价是对的，家里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不应该这样，但是，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这种批评是不妥当的，是有局限性的。

假设邻居的孩子正好生病，没有钱，向微生高借钱，微生高没有钱，于是向朋友借了点钱转给邻居，那么，微生高的这种行为是直还是不直？赞美还是不赞美？这样一想的时候，大家就会发现，微生高也有可取之处。那么，如果微生高处于好面子，自己没有醋，而向别人借了醋，冒充自己有醋，就被认为是直，我估计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如果这样的时候，别人就不知道微生高借了醋。

注意，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你自己有醋没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发心。比如，他人借醋用来做什么？微生高为什么没有醋？他为什么要向邻居借醋？这样一分析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事情有多种解释和可能，

现在，我讲的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我讲的是孔子之后，几千年中，后世对微生高的评价。因为孔子是有话语权的人，微生高本来有着非常好的名誉，孔子这么一说，人们马上就会认为微生高好面子，是个虚伪的人，就开始否定微生高的直。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当别人向我们借醋的时候，要看他做什么。当别人实在借不到醋的时候，我们向别人借上转给他，也不会影响我们的正直。为什么呢？有时候，有些人就是借不到，像我们村子里的一些穷人，如果遇上急事需要钱，你让他借，他是借不到的。在过去，我买房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两千块钱就是借不到，别人不会借给你的，为什么？就怕你还不起。在《大漠祭》中，憨头得了重病，需要筹钱住院，灵官到处借钱，那是非常困难的，别人有钱也不借，就怕你还不起。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把它写在了小说中。所以，你要看他做什么事。如果他有困难，确实借不到的时候，我们自己没有钱，从别人处转借一点，来帮帮他，也没有什么不好。

儒家文化有一个非常致命的东西，就是对孔子所有的东西都不进行反思，所以孔子否定的，大家都否定。这个故事正好说明儒家缺少一种变通、分析和灵活。如果仅仅是因为微生高向领居借了一点醋给他人，因此而否定微生高的直，这是不对的。

在我们的生活中，说话总是容易，做事总是很难。比如，朋友向我们借一点东西，自己没有的时候，我们向别的朋友转过来送给他，也不是啥坏事。成人之美，急人所急，在佛家看来，这是值得赞美的。但在儒家，却认为不直，你没有就没有。说“没有”很容易，但是帮助朋友，解人所难，却麻烦一些。所以，孔子对微生高的这段评价，我觉得值得商榷。

直，分为两种：一是智慧之直；一是愚昧之直。那么，什么是智慧之直？什么是愚昧之直？

比如，你的父亲得了重病，得了绝症，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你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那么你应该怎么办？把真相告诉父亲吗？按照儒家的要求，应该直接告诉父亲，你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活不过多少天了。这是一种情况。

另外一种情况是善巧，你告诉父亲，您没有什么大病，不用担忧，好好开心快乐地活着。于是，父亲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开心快乐地多活了七年。注意！我就是这样做的。当年我父亲得了胃癌，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因此他活得很开心，很坦然。如果我告诉了他真相，他一旦知道后，可能就活不了这么长时间。

那么，哪一种直更好呢？肯定后一种好，前者是愚昧，后者是智慧。我们需要智慧之直，就是让人有好的效果和结果。好的结果就是，为对方着想，而让他开心地活着。而愚昧之直，为了表达自己的直，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对方，该说的也说，不该说的也说，这不是一种直，是愚蠢之直，反而会害人。

再比如，有时候，释迦牟尼也会空拳度子。什么是空拳度子？一个孩子坐在井台边上，眼看快要掉进井里了，这时释迦牟尼就会说：孩子，到我这边来，我手里有一颗糖。于是，孩子就爬了过来，而脱离了危险。这是智慧之直。如果旁边有个人说，呔，小家伙，你不想活了。孩子一惊一吓，一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这确实也是直，也说出了真相，大家想一想，哪一种更有智慧？

又比如，在我弟弟去世之后，我母亲痛不欲生，于是我就对她说：弟弟跟我说了，他在阴间里非常希望母亲能为他念“阿弥陀佛”，如果母亲念得越多，他得到的福德就越大。于是，我母亲就整天念“阿弥陀佛”。在念佛的过程中，她解除了很多痛苦。

这里，我们就谈到真实和直的问题。一定要注意，真实也罢，正直也罢，要整体地看效果和用心，而不要单纯地看一种表达。

鲁迅在《野草》中有一篇《立论》，梦中师生对话，谈到立论的难度。里面有个让后人耳熟能详的故事：有户人家新生了一个孩子，全家人都很开心。过满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捧场。有人说，孩子将来会发财，于是得到一番感谢。有人说，孩子将来要升官，于是得到一番恭维。有人说，孩子将来会死，大家很不高兴，于是此人就被大家痛打了一顿。

注意，前面两人都是直，都是骗人，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而最后那个人说的，肯定是真实的，因为人必有一死，谁都会死去的。因此，鲁迅说立论之难，就是说真话，大家不开心；说假话，大家都开心。我们想一想，对还是不对？比如，一个孩子，当大家都说他有出息的时候，慢慢地这个孩子就会有出息。当大家都说他没出息的时候，孩子可能就会没出息，变得碌碌无为。前者是主旋律，后者叫唱衰。唱衰的结果就是躺平。

前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件可能不太好的事情。有一个志愿者，他认为自己很有信仰，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他没有信仰。于是，我就直接告诉他，你其实并没有信仰。为什么？因为信仰是一种接受之后的改变。如果自以为是、不接受、不改变的时候，那么就没有信仰。结果，他一听自己没有信仰，而且认为雪师说得很对，于是他索性躺平，不思进取，一天睡十二个小时，再也不思进取了。后来，我反思自己，觉得当时应该鼓励他，而不是直接说出来。所以，有时候说真话的时候，如果给人造成伤害，或者有不好的结果，那么就不要说。

我们知道，鲁迅活着的时候，说了很多真话，让很多人不开心。为什么？鲁迅太真了，真的让人受不了，所以很多人不爱读鲁迅。其实，这是不对的，我们需要真实，但也需要善巧，所以释迦牟尼的“空拳度子”很好。为了一个美好的结果，不要太过于直，用一种善巧的方便，用一种世界能接受的形式，来帮助他人，来利益社会，其实这是一种爱。

所以，我们看经典的时候，要有更大的眼光和格局，要上升到世界的高度、人类的高度，这样俯视大地的时候，就不会被一些小小的细节所蒙蔽，就能真正洞察出世界的真相。

——2021年7月12日写于武威雪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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