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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永恒欲望的金苹果

2021-02-09 22:4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米兰·昆德拉 浏览:17974732

米兰·昆德拉:永恒欲望的金苹果

马丁能做我所不能做的事。在随便哪条街上,跟随便哪个女人搭讪。我必须承认,自打我认识他以来(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从他的才能中获益匪浅,因为说到喜欢女人,我丝毫不逊色于他,但我不像他那样胆大包天。不过,马丁有时候也会犯错误,把追逐女人简化为一种卖弄技巧的练习,最后成为目的本身。这样,他常常不无痛楚地把自己比作一个慷慨大方的前锋,把必进无疑的球传给自己的队友,让他轻而易举地得分,轻轻松松地收获一种荣誉。

星期一下午下班之后,我坐在圣瓦茨拉夫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边等他,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厚厚的德语书,是关于伊特鲁里亚古文化的。大学的图书馆费了好几个月时间,才为我从德国借来这本书。

那一天,我刚刚拿到这本书,我把它带在身上,像是带着一件圣物。马丁迟迟没露面,我内心却十分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在一张咖啡桌上浏览这本渴望已久的书了。

每当我想到这些古老的文化,我的心中都无法不激起某种怀旧情绪。说是怀旧,其实也许还是一种渴望,渴望体会那时候历史进程那种甜美的缓慢。古埃及文化延续了好几千年,古代希腊持续了差不多一千年时间。从这一点来看,人的生活在模仿着历史:一开始,它沉湎于一种纹丝不动的缓慢中,然后,渐渐地,它加快了速度,后来,越来越快。

两个月前,马丁越过了四十岁的门槛。

历险开始

是他猛地打断了我的沉思。他突然出现在酒吧的玻璃门前,然后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还手舞足蹈朝一个姑娘做着鬼脸,那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前,独自面对一杯咖啡。

他在我身边坐下,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那姑娘。

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感到难为情。这是真的;我一直全神贯注地埋头于我的书中,对那姑娘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应该承认,她长得很漂亮。

就在这时,她抬起了身子,招呼那位系着黑色蝴蝶领结的领班:她要付账。

“快点,你也付账!”马丁命令我。

我们已经认定,我们不得不在街上追她,但是我们很有运气,她在衣帽寄存处又停下了。她在那里存了一个提包,一个女职员不知道跑到哪里帮她去取了来,然后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然后,姑娘递给女职员几枚小硬币,就在这时候,马丁一把从我手中抢走了那本厚厚的德语书。

“把这放在里面吧。”他以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口气说道,然后,他小心地把书放进了那位小姐的提包里,小姐似乎有些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手里拿着这么个玩意儿,实在太不方便。”马丁还在说着,他还抱怨我真没有眼力,真不会来事,没看到姑娘正准备自己来拎提包呢。

她是个护士,在外省的一个医院工作。她只是来布拉格走一趟,现在正要赶着坐汽车回去。在陪她去有轨电车站的短短的路上,我们就对她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我们还说定,星期六,我们去B城找这位美丽的姑娘玩,马丁还没忘提醒她一句,她总该有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吧,到时候一定带来一块儿见一见。

有轨电车慢悠悠地驶来了。我把提包交给姑娘,姑娘示意要把那本书掏出来,却被马丁用一个宽宏大量的动作止住;她星期六还给我们好了,这两天,她还可以浏览一番……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有轨电车把她带走了,我们一个劲儿地向她挥手致意。

我对此无能为力。我等待了那么长时间的书,突然间就危险地飞到了远方;冷静地考虑这些事情之后,我不禁相当生气;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疯狂用它那猛然展开的翅膀把我高高地托起。

马丁倒是连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找借口,怎么向他妻子解释,星期六下午,还有星期六夜里到星期日早上,他不能待在家里(因为是这样的:马丁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很年轻,而且,糟糕的是,他很爱她;而且,更糟糕的是,他还很怕她;而且,更更糟糕的是,他是在为她而担忧)。

一次成功的标定

我借了一辆漂亮的菲亚特车,为我们的远征而用,星期六下午两点,我去马丁家门前接他;他已等在那里,我们立即上路。

时值酷暑七月,天气热得要命。我们想尽早赶到B城,但是,当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发现两个穿着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时,我停下了汽车。

湖并不太远,就在一排房屋后面。我需要凉快凉快;马丁也同意了。我们换上游泳裤,下了水。

我很快游到对岸,但马丁只是在水里浸了浸,甩了甩身上的水,就出来了。当我游完一个来回,回到滩岸上时,我发现他陷入一种深深的凝望和沉思中。

一群孩子在岸上打打闹闹,村里的少年在稍远的地方玩球,但是,马丁的眼睛却盯在一个年轻姑娘健美的身体上,她离我们大约有十五米,背朝着我们。在一种几近完全的纹丝不动之中,她凝视着湖里的水。

“瞧。”马丁说。

“我瞧着呢。”

“你以为怎样?”

“你想让我以为怎样?”

“你都不知道你该说些什么吗?”

“这要等她转过身来再说。”

“我用不着等她转过身来。她显示出的这一侧,对我就绰绰有余了。”

“同意!不过,我们没有时间。”

“标定了,”马丁反驳道,“标定了!”说着,他朝一个穿着游泳裤的小男孩走去。

“小家伙,请问,你知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他指着那个姑娘,她的姿势始终不变,似乎陷入一种冷冰冰的漠然中。

“那一个吗?”

“对,就是那一个。”

“她不是我们村的。”小男孩说。

马丁接着问一个在我们旁边晒太阳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吗?就是那个站在湖边的。”

小女孩很乖地站了起来:“那边的那个吗?”

“是的。”“她叫玛丽。”

“玛丽什么来的?”

“玛丽·帕内克,是普兹德拉尼村的……”年轻姑娘始终待在湖畔,背朝着我们。

她弯下腰去拿她的游泳帽,当她重新抬起身子,把帽子戴在头发上时,马丁已经来到我的身边:“这一位叫玛丽·帕内克,是普兹德拉尼村的。

我们可以走了。”他显得十分平静,十分坦然,很明显,他心里只想着继续旅行。

一点点理论

 这就是马丁所谓的标定。他从自己丰富的经验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任何一个在这方面有较大的数量苛求的人来说,最难做到的,并不是诱惑一个姑娘,而是认识足够数量的有待他去诱惑的姑娘。因此,他宣称,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机,我们始终都应该对女人们实行系统性的标定,或者,换句话说,在一个笔记本里,或者在我们的记忆中,记录下那些讨我们喜欢的、我们有朝一日可以挂上钩的女人的名字。

挂上钩是更高一级的活动,它指的是,跟这一个或那一个女人建立起联系,跟她相识,进一步地接近她。那些喜爱吹牛皮,喜爱摆老谱的人,往往强调被他们征服的女人的数量;但是,那些喜欢向前看,更加注重未来的人,则首先应该考虑怎样掌握足够数量的被标定的和挂上钩的女人。

在挂钩之上,就只剩下惟一的和最后一级的活动了,为讨好马丁,我很喜欢强调,那些只期望达到这最后一级活动的人,是一些可怜的人,低档次的人,他们使人想起那些业余的乡村球员,在足球场上一味地低头冲锋,奔向对方的球门,却忘记了一条:射门的疯狂欲望并不足以保证他们进一个球(并在此后再进几个球),他们首先应该懂得,如何在绿茵场上踢一场有意识的、有体系的球。

“你认为,你还会有机会去普兹德拉尼村找她吗?”当我们重新驶上公路后,我问马丁。

“这永远也说不准。”他回答道。

“无论如何,”我接着指出,“我们今天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游戏与必然

我们精神抖擞地来到了B城医院。时间大约在三点半。我们在门房打电话,叫我们的那位女护士出来。过了不一会儿,她从楼上下来,戴着护士帽,穿着白大褂,我发现她的脸红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马丁迫不及待地跟她聊起来,姑娘告诉我们,她要到七点钟下班。她请我们到时候在医院门口等她。

“您已经跟您的小姐妹说好了吗?”马丁又问。

姑娘作了肯定的回答:“是的,我们两个一起来。”

“好极了,”马丁说,“不过,我们总不能让我们的朋友到最后一刻才面对既成事实吧。”

“好吧,”姑娘说,“我们先去看她吧。她在外科工作。”

我们慢慢地穿过医院的内院,我腼腆地问道:“我的书还在您那儿吗?”

女护士点点头表示肯定:她还带着它,甚至就在这里,在医院里。我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请她先去把书找来给我。

当然,马丁会认为,我这样公然地表现出喜欢一本书,胜过喜欢一个将被介绍给我的姑娘,实在有些不像话,但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得不承认,这几天里,我一直很痛苦,因为我读不到那本关于伊特鲁里亚文化的书。我需要有一种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勉强忍住不发牢骚,因为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况下坏了我们的游戏,从我小时候起,我就明白到要重视这一价值,我知道,我应该压制我所有的个人利益和个人愿望来服从它。

当我激动地拿到我的书时,马丁还在继续跟女护士讨论,他甚至已经进展得那么深远,那姑娘都答应他借一个小屋给我们过夜,她的同事在霍特尔湖边有一个小木屋。我们三个都再满意不过了,我们继续朝外科所在的绿色小楼房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男医生正好从对面走来。那医生长得又高又瘦,像棵豆芽,一对扇风耳,样子非常滑稽,这让我觉得好笑。我们的女护士捅了我一胳膊肘,我就冷笑了起来。

当那两人走远后,马丁转过身来对我说:“我的老弟,你的艳福不浅啊。你简直不配有一个那么靓丽的姑娘!”

我不敢回答他说,我刚才只注意了那个豆芽大夫,根本就没有看姑娘一眼,于是,我便连声附和他的看法。从我心里来说,那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虚伪。我宁可信赖马丁的趣味,也不信赖我自己的趣味,因为我知道,他的趣味有一种比我远远更广的兴趣的支撑。我喜欢一切事物中的秩序和客观性,也包括爱情之事中的秩序和客观性,所以,我对一个行家的意见,就比对一个业余爱好者的意见更加重视。有些人可能会认为,一个像我这样已经离婚,又正在讲述自己的一次艳遇(肯定不会是例外的一次)的男人,还说自己是个业余爱好者,实在有点儿太虚伪了。然而我要说:我就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人们可能还会说,马丁当作生活大事来经历的,我却当成儿戏来表演。

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那有过许多女人的整个生活,只是对其他人的一种模仿;我不否定我在这一模仿中找到了某种快乐。但是,我无法不想到,在这种快乐中,包含有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它是那么的自由,那么的随意,可以随便地取消,其特点有些类似去参观一个画廊,或者去欣赏一处异国情调的风景,但它丝毫无法跟我从马丁身上看到的——我从他的爱情生活背后感觉到的——那种无条件的说一不二相提并论。

我之所以看重马丁,正是因为他那种无条件的说一不二。听他对一个女人作出判断,我似乎觉得,那就是大自然本身,就是必然性本身在通过他的嘴巴判断。

家的光芒

当我们走出医院时,马丁一个劲地提醒我注意,一切顺利得让我们无可挑剔。然后,他补充说:“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快一点。我想在九点钟赶回家呢。”

这话让我着实惊诧不已:“九点钟?可是,这就是说,八点钟我们就得离开这里!照这样的安排,我们根本就用不着到这里来!我还以为,我们将有整整一夜美妙的时光呢!”

“你为什么要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那我们辛辛苦苦开一个小时的车来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七点到八点你都想干什么呢?”

“一切。你都听到了,我找到了一个小木屋。这样一来,万事就都齐全了。一切全看你的了,你必须表现出足够的果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非得在九点钟回到家呢?”

“我都答应格奥尔婕妲了。每星期六晚上,我们都要打一会儿牌再睡觉。”

“我的老天啊!”我叹了一口气。

“在昨天的工作中,格奥尔婕妲又遇到烦恼了,你想让我在星期六晚上再剥夺她这小小的快乐吗?你知道,她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女人。”

他又说:“你应该高兴才是,在布拉格,你毕竟还有整整一个夜晚呢。”

我明白,跟他再争也没用。任何东西都不能平息马丁的那份担忧,那是他期待他妻子平静心态的忧虑;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他的信任,那是他对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中情爱的无限可能性的相信。

“来吧,”马丁对我说,“从现在到七点钟,我们还有整整三个小时。我们不要荒废了!”

欺骗

我们来到公共花园里的大道上,这条大道被当地居民当成了一条林阴路。我们仔细地打量着那里的年轻姑娘,她们有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有的坐在长椅上,但我们对她们的外貌都不满意。马丁还是钩上了其中的两个姑娘,不但跟她们套上话,甚至还跟她们定好了约会,但我知道,那不是认真的。这就是他所说的挂钩训练,担心荒废了特长而不时进行的练习。

我们不无失望地走出公共花园,走上了街道,街道沉陷在外省小城市的空虚与厌烦之中。

“喝点儿什么吧,”马丁招呼我,“我渴了。”

我们找到一家写着“咖啡”字样招牌的店。我们走了进去,但是,那只是一家自助饮料店;厅堂的地上铺着方砖,店内冷冷清清,气氛冷淡;我们走到柜台前,从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手中买了两杯柠檬水,然后端着放到一张污渍斑斑的桌子上,那桌面脏得令人恨不得拔腿溜走。

“不要太在意,”马丁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中,丑陋自有一种积极的功能。没有人愿意在任何地方久留,人们一旦待在一个地方,就打算马上离开,这给了我们的生活一种理想的节奏。但是,我们不要因此而自寻烦恼。这个小酒吧虽然丑陋,却还宁静,在它的保护下,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聊一聊。”

他喝了一口柠檬水,问我:“你已经跟你那位学医的女大学生挂上钩了吗?”

“当然已经挂上钩了,”我说。

“她怎么样?好好给我描述一下。”

我为他描绘了一番医科女大学生,这并没有让我觉得难堪,尽管医科女大学生并不存在。是的。这兴许会在我身上投下一道不利的光芒,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虚构了她。我可以发誓:我这样做并非出于什么邪恶的目的,并非为了在马丁面前自我炫耀,或者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虚构这个医科女大学生,只不过是因为,我再也抵挡不了马丁执意的追问。说到对我活动的关注,马丁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他坚信我每天都有新的艳遇。他对我总是另眼相看,把我看得跟实际上截然不同,假如我对他说,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一次新的艳遇,甚至连个边都没有擦到,他一定会说我太虚伪了。

于是,我不得不对他讲述,几天前,我标定了一个学医的女大学生。他看来很满足,鼓励我进一步跟她挂上钩。今天,他证实了我的进展。

“是哪一类的?是不是……”他闭上了眼睛,在朦胧中寻找一个对照点;然后,他想起了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女朋友:“……是不是西尔薇娅那一类的?”

“比她更强。”我说。

马丁很是惊讶:“你在开玩笑吧……”

“是你的格奥尔婕妲那一类的。”对马丁来说,自己的老婆就是最高的标准。马丁对我的叙述非常满意,沉浸到了梦想之中。

一次成功的挂钩

随后,一个穿灯心绒裤子的姑娘走进了饮料店。她径直来到柜台前,要了一份柠檬水。随后,她停在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前,没有坐下就喝了起来。马丁朝她转过身子。

“小姐,”他说,“我们是外地来的,想问您一些事。”

年轻姑娘莞尔一笑。她确实十分漂亮。“我们实在热得要命,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你们去游泳吧!”

“我们正巴不得呢。不过我们不知道,这个城市里哪里有游泳的地方。”

“没有地方。”

“怎么会没有呢?”“游泳池倒是有一个,但是,一个月前它就没有水了。”

“那么有没有河呢?”

“人们正在疏通河道。”

“那么,哪里还可以游水呢?”

“就只有霍特尔湖了,不过,那至少要走七公里路。”“这倒没什么,我们有车子,只要您肯做我们的司机就行了。”

“您来当我们的船夫好了。”我说。

“您将是我们的飞行员。”马丁说。

“我们的星星。”我说。

“我们的北斗星。”马丁说。

“我们灿烂的金星。”我说。

姑娘开始被我们愚蠢的玩笑搞得张皇失措,后来还是同意陪我们去;但她还有些东西要采购,然后还要去取游泳衣;于是我们说好,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原地等她。我们很满意。

我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姿态优美地扭着屁股,黑色的鬈发迎风飞扬。“你瞧,”马丁说,“生命是短暂的,必须好好利用每一分钟。”

赞美友谊

我们又转悠到了公共花园,去察看坐在长椅上的好几对年轻姑娘,但是,当一个姑娘很漂亮时,这种情况倒不少,她的同伴却总是不漂亮。

“这是大自然的一个奇特法则,”我对马丁说,“丑女人往往希望借助她漂亮女友的光彩,而那个漂亮的朋友,则希望在丑陋的对照下放射出更艳丽的光彩;如此说来,我们的友谊就将接受一连串不断的考验了。我引以为自豪的是,我们从来不让偶遇,也不让竞争来决定我们的选择。在我们之间,选择始终是一个礼貌的问题。每一位都向另一位推荐最漂亮的姑娘,在这一点上,我们就像两个彬彬有礼的老先生,让过来又让过去,结果谁也进不了门,因为他们谁也不允许自己在另一个之前进门。”

“是啊,”马丁动情地说,“你真够朋友。来吧,让我们先坐一会儿。我的腿都酸了。”

我们就在公园里坐下了,舒服地靠在长椅背上,让阳光洒落在脸上,就在这几分钟里,我们无忧无虑,让世界在我们周围转动,让时光在我们身边流逝。

白衣裙的年轻小姑娘

突然,马丁挺起了身子(无疑被一种神秘的感觉所触动),目光凝视着公园中荒凉的大道,那里正走来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尽管距离太远,我们还不能很清楚地看出她身材的比例和脸部的线条,我们还是在她身上窥见了一种特殊的、显而易见的魅力;那是一种纯洁或者温柔。当她经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发现,她非常非常年轻。说小孩又不是小孩,说姑娘还不是姑娘,这当即使我们神魂颠倒,处于一种极端亢奋的状态中。

马丁一下子跳将起来:“小姐,您好,我是导演福曼。您知道,拍电影的。”他向年轻小姑娘伸出手去,姑娘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极度惊诧的表情,握了握他的手。马丁回过头来指着我,说:“我向您介绍我的摄影师。”

“我叫翁德里切克。”我说,也跟着伸出了手。

她只是点了点头。

“小姐,我们正在犯难呢。我在这里为我的下一部电影选外景。本来我有个助理,很熟悉这一带,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们,但是,他还一直没有到。我们心里正在嘀咕,该怎么开始游览这个城市以及郊外。我的摄影师,”马丁开玩笑地说,“正从他那本厚厚的德语书里研究这个问题,但是很不幸,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对我那本书的影射着实让我生气,因为整整一个星期,我被剥夺了和它在一起的权利。

我开始对我的导演发起攻击:“很遗憾,您对这本书没有更大的兴趣。假如您想把准备工作做得严肃认真,您就不应该把整个的资料工作全留给您的摄影师来做,那样,您的电影就会不那么肤浅,里面的错误就不会那么多了。”

然后,我连忙向年轻的小姑娘道歉:“对不起,小姐。我们本不希望拿我们的职业争论来冒犯您;确实,我们正准备拍摄一部关于伊特鲁里亚文化在波希米亚的历史电影。”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您瞧瞧!”我把书递给小姑娘,她怀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敬畏之心接过书,开始随手翻阅起来,仿佛意识到我希望她翻阅一下。

“我想,普察切克城堡离这儿不会太远,那曾是捷克伊特鲁里亚文化的中心,但是,怎么去那里呢?”我问道。“不远,走两步就到,”小姑娘说,她突然变得活跃了,因为她熟悉去普察切克城堡的路,这终于给了她一块更坚实的地盘,能在这场稍稍有些晦涩的对话中站稳脚跟。

“怎么?您熟悉这个城堡吗?”马丁问道,装作如释重负的样子。

“当然啦,”她说,“一个钟头的路就到。”

“走着去吗?”马丁问。

“是啊,走着去。”她说。

“可是,我们有一辆车呢。”我说。

“您来当我们的司机吧。”马丁说。

但是,我不希望再继续那种文字游戏的客套了,因为,我的心理判断比马丁更为准确,我觉得,随便的玩笑再开下去的话,就可能会坏我们的事,只有绝对的严肃才是我们最好的王牌。

“我们不想耗费您的时间,小姐,”我说,“不过,假如您真的乐意为我们贡献一两个小时,为我们指点一些我们想参观的本地景点的话,我们将会不胜感激。”

“当然很愿意啦,”年轻的小姑娘说,又点了点头,“我很乐意,但是……”

只是在这一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购物网袋,里面有两棵生菜……“我得先把菜给妈妈送去,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近,我马上就回来。”

“当然应该这样,先把菜给您的妈妈送去,”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您。”

“好的,我最多只要十分钟。”她说。她又点点头,匆匆地跑走了。

“真见鬼!”马丁说。

“确实是一流的,难道不是吗?”

“你这话绝对没错。为了她,我宁可牺牲两个女护士。”

过分轻信的陷阱

十分钟过去了,然后,一刻钟过去了,小姑娘一直没回来。

马丁还一个劲儿地宽慰我:“不要担心,如果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确信的话,那就是她一定会回来。我们的表演没有一丝破绽,小姑娘已经着迷了。”

我也是这样的看法,于是,我们一直在原地等着,每一分钟都在激发我们对那个还是孩子的少女的欲望。由于这样,我们硬是错过了跟穿灯心绒裤子的姑娘约会的时间。我们被白衣裙小姑娘的形象迷得心猿意马,甚至没有想到站起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听我说,马丁,我想她是不会再来了。”我终于说。

“你怎么解释这一切?她相信了我们,就像相信在天的主。”

“是啊。而这恰恰是我们的不幸。她太相信我们了。”

“这又怎么了?您难道愿意她不相信我们吗?”

“这样可能反倒更好。一种过于热烈的信任,便成了最糟糕的盟友。”这一想法占据头脑后,我开始了一番话语:“人们一旦把一件事情太当真了,那么,信任就会把这件事推向荒诞的地步。一种政策的真正捍卫者,永远不会把这一政策的诡辩看得太认真,他们看重的,只是掩藏在这些诡辩之后的实际目标。因为,那些政治谎言和那些诡辩的存在,并不是让人们来相信的;它们更多地是被人们用作心照不宣的借口;那些把它们太当真的天真的人,迟早都会发现这里头矛盾多多,漏洞百出,都会开始反叛,最终可耻地成为叛徒和变节者。不,一种过分的信任永远也不会带来任何的好处;不仅对宗教体系和政治体系是如此,而且对我们为吸引小姑娘所采用的体系也是如此。”

“我不明白你的话。”马丁说。

“这话很好理解:对那个小姑娘来说,我们只是两位严肃认真的先生,在我们面前她一心只想表现得好一些,就像在有轨电车上为老年人让座的有教养的孩子。”

“可是,她为什么不一直这样表现到最后呢?”

“这恰恰是因为,她太相信我们了。她把生菜给她妈妈送去了,并满怀着热情把一切讲给她听:历史电影,波希米亚的伊特鲁里亚文化……而她妈妈……”

马丁打断了我的话:“是啊……我明白结局了。”说着,他站了起来。

背叛

太阳在城市的一座座屋顶上慢慢地落下去;清风带来微微的凉意。我们随心所欲地去了那家自助饮料店,想看一看那个穿灯心绒裤子的姑娘是不是还在那里等我们。当然,她不在那里。六点半了。我们朝汽车走去。突然之间,我们把自己看成两个被放逐的人,被赶出一个陌生的城市,失去了它的那些快乐。我们只有到我们的车子里去寻找庇护,似乎只有在那里,我们还能享有一点点治外法权。

“好啦!”刚刚钻进汽车,马丁就叫嚷道,“别这样垂头丧气了!好戏还在我们面前呢!”

我真想回敬他说,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演好戏了,因为他的格奥尔婕妲,还有她的牌。但是,我还是选择沉默。

“再说,”马丁又说,“这一天过得很好。标定了普兹德拉尼村的小妞,跟灯心绒裤子的姑娘也挂上了钩;在这个城里,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只要再来一次就成。”

我什么都没说。是的。标定和挂钩都很漂亮地成功了。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但是,我突然想到,这个马丁,除了那些标定和那些挂钩,一年来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成过。我瞧着他。他的眼睛像往常那样,放射出永远贪婪的微光;在这一刻,我感觉到,马丁对我是多么宝贵,我是多么珍爱他的这面旗帜,他一辈子都在这面旗帜的指引下前进,这是一面永远追逐女人的旗帜。

时间在流逝,马丁说:“七点钟了。”我们把汽车停在离医院栅栏门十米远的地方,这样,我可以通过后视镜观察到医院的大门。我在继续想着那面旗帜。

我心想,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对女人的这种追逐中,女人越来越少,而纯粹意义上的追逐却越来越多。只要涉及的是预先就知道无用的追逐,那么,我们每一天都可以去追逐无数的女人,并由此把追逐变成一种绝对的追逐。是的:马丁已经处在绝对追逐的境况中。

我们等了有五分钟。女郎们还没有来。这根本就不让我担心。她们来也好,不来也好,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就算她们来了,我们能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中,先把她们带到遥远的小木屋,然后赢得她们的信任,跟她们睡觉,然后在八点钟彬彬有礼地向她们告辞,然后溜之大吉吗?不,从马丁作出决定,让一切都在八点钟结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这一历险转移到了(跟以前那么多次一样!)幻觉游戏的领域。

我们等了有十分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医院的门口。马丁恼怒不已,几乎吼叫起来:“我再给她们五分钟,我不再多等了。”

马丁不再年轻了,我还在想。他忠实地爱着他的妻子。说实在的,他过着一种最循规蹈矩的夫妻生活。这是现实。而在这一现实之上,在一种清白无辜和令人感动的幻觉的水平上,马丁的青春时代还在继续,一种不甘心、不安分、不吝惜的青春,简化为一种简单的游戏,再也无法超越自己地盘的界线,无法达到生活的真实,无法变成现实。由于马丁成了一个盲目听从必然性的骑士,他自己的爱情历险也随之变成了一种清清白白的游戏,自己却浑然不知;他继续一如既往地投身于其中,乐此不疲。

好,我对自己说,马丁已经成了自己幻觉的俘虏,那么我呢?那么我呢?我为什么还在这可笑的游戏中充当他的助手?我不是早就知道所有这一切只是一个圈套吗?我不是比马丁还更为可笑吗?既然我已经很清楚,一切早都预先确定了,我所能期待的,最多不过是跟那两个陌生的、无动于衷的女人耗费一个小时,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装作期望一种爱情历险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两个年轻女郎穿过了医院的栅栏门。尽管离她们有一段距离,我还是注意到她们的脸上涂脂抹粉,她们的衣着特别讲究,看来,她们的姗姗来迟跟她们的精心打扮不无关系。她们看了看四周,便朝我们的汽车走来。

“活该,马丁,”我说,假装没有看见那两个女人,“一刻钟过了。我们走吧。”我踩下了油门。

懊悔

我们驶离B城,抛下最后一片房屋,进入田地和树林相间的乡野,太阳落到了山岭上。

我们一声不吭。我想到了加略人犹大,有一位很有头脑的作家说,犹大之所以背叛耶稣,是因为他无限地信仰耶稣;他没有耐心等待奇迹来到,没有等到耶稣借助奇迹向所有的犹太人表现自己神圣的强力;于是,他把他交给暴徒,迫使他最终行动。他背叛了他,因为他想让他胜利的时刻快速来到。

嗨,我心想,假如我背叛了马丁,那正好相反,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他(他追逐姑娘神圣的强力);我是加略人犹大和那个被人叫做不信者多马的卑贱的混杂体。我觉得,由于我的罪孽,我对马丁的同情在不断地增长,他那面对女人永恒追逐的旗帜(这面旗帜,人们听到它在我们的头顶上不断地哗啦啦地飘扬)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开始指责我的贸然举动。

确实,将来某一天,我是不是也能自行放弃那些意味着青春年华的行动呢?除了满足于模仿它们,除了在我理性的生活中,试图为这一非理性的活动找到一个小小的地盘,我还能做什么别的吗?一切本来就是一个无用的游戏,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难道因为它是无用的,我就将拒绝玩这一游戏了吗?

永恒欲望的金苹果

马丁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开始慢慢地消了气。

“你说说,”他对我说,“你那个学医的女大学生,她确实那么出类拔萃吗?”

“我早对你说过了,她属于你的格奥尔婕妲那一类。”

马丁又问了我一些别的问题。我不得不再一次为他描述那位医科女大学生。

随后,他说:“以后,你或许可以把她转给我,行吗?”

我演得跟真的似的:“我担心我很难做到。这会让她很尴尬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她是有原则的……”

“她是有原则的……”马丁忧郁地重复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为此颇有些遗憾。

我不想折磨他。“除非我假装不认识你,”我说,“你兴许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另一个人。”

“好主意!比如说,假装成福尔曼,就像今天那样。”

“她对电影家不感兴趣。她喜欢体育明星。”

“为什么不呢?”马丁说,“一切都是可能的。”

于是,我们重新激烈地争论起来。计划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明确,它马上就要在我们的眼前,在开始降临的暮色中摆动起来,像一个成熟的、闪闪发光的漂亮苹果。请允许我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把这个苹果叫做永恒欲望的金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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