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伯尔:音乐会上的咳嗽
我的表兄贝尔特拉姆是精神病患者,他经常和那些精神病人混在一起。这些病患者丝毫没有伤风感冒,可是在音乐会上却突然爆发咳嗽。开始咳时声音柔和。近乎亲切的清嗓子声,不亚于乐器的音调。继而徐徐升高,循序渐进,以致声嘶力竭,犹如狂吠。坐在我们前排的女士们的头发,被他们喷出的气流吹得似水中漂流的轻舟,翩翩起舞。
贝尔特拉姆反应灵敏,当台上乐声低时,他咳得响亮;当台上乐声高时,他咳得轻微。他以令人不快的器官组成一种类似不谐音的旋律配合。他记忆力惊人,娴熟管弦乐总谱,在我这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面前,他几乎成了音乐导师。他一开始冒汗,耳朵通红,便屏息地从衣袋里摸出止咳糖,那糖块散发出桉树汁的刺鼻气味,这时我便意识到:乐曲即将转入轻奏段。果然小提琴手的弓轻掠琴弦,钢琴家似乎与琴键窃窃私语。一种仿佛感官觉察得到的德意志热忱在大厅中扩散。贝尔特拉姆坐在那里,两颊憋得鼓鼓的,两眼流露出深沉的忧伤,倏然地剧咳起来。
由于在我们城里参加音乐会的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因此自然无人回首顾望,更无人口中唠唠叨叨地念戒规教条不止,然而听众怒火中烧,深恶痛绝之情溢于言表。此刻贝尔特拉姆已经肆无忌惮,放声大咳不止。轻奏段终于结束了,他的咳嗽也随之缓和下来。接着他吃力地咽下一大口桉叶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像一架特制轻快电梯在忙个不停。
令人惶恐不安的是,贝尔特拉姆的咳嗽引起其他潜伏更深的精神病患者的连锁反应,正如狗识狗的狂吠声而引起连锁反应一样。这些精神病患者从大厅里各个角落里以他们清脆的咳嗽声报以响应。值得注意的是,平时我不爱感冒,神经正常。可真是莫名其妙,音乐会延续得越久,我就越难抑制自己的咳嗽。我感到两手湿漉漉的,内心一阵痉挛。我突然明白,一切抑制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要咳嗽了。我的喉咙发痒,呼吸困难,汗流浃背,神思恍惚,心灵深处充满着对于生存的恐惧。我开始呼吸急促、紊乱,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以便发生万一时,便把嘴捂住。音乐我再也听不进去了,听到的是我那敏感的同辈突然引发的神经质的连续咳嗽。
临近休息时,我感到神经质的传染达到高潮。我没有办法,只好去协助贝尔特拉姆,一直咳到宣布休息。听众一开始鼓掌,我就奔向衣帽间,浑身汗湿,抽搐不已。我从门房边擦身而过,奔向街上。
不难想象,对于贝尔特拉姆的邀请,我现在是彬彬有礼地断然加以拒绝,只有当我深信乐队的管弦乐占绝对优势,男声合唱团只唱优秀曲子——“雷鸣”或“雪崩”,就是说,这些艺术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保证非常响亮的演奏效果时,我才陪同他欣赏我国文化的演出。可是,我恰恰对这种音乐并不怎么感兴趣。
医生们都想使我相信,这纯粹是神经问题,我应该镇定自若。这毫无问题,他们的话说了等于没有说。我知道是神经问题,可是一坐在贝尔特拉姆身旁,我的神经就失灵了。谈论镇定自若是多余的,我压根儿就办不到。我很可能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注定不是一个镇定自若的人了。
我忧伤地扫视了一遍音乐会团体的招聘广告,我不能接受他们友好的招聘,因为我知道,贝尔特拉姆也必将到场,而我一听见他的第一声轻咳,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也会连续不断地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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