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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春:二壮

2020-08-14 16:4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北春 浏览:24482011

 

 

二壮

\北春

二壮醒来了,发现只有自己在洞里,晨曦渗进来淡淡的光亮,却在它心上蒙上了一层慌张,无以名状的一种寂落氛围让它又恐惧了起来。因为,不仅妈妈——灰儿和爹爹——瘸狼不在身边,而且不见大壮和瞎瞎。二壮对妈妈和爹爹常常奔波在外,无论早出晚归,还是夜出日归都已不以为然,甚至习以为常了。可是,对大壮和瞎瞎就不同了,大壮和二壮一直以来形影不离,彼此从来不会抛弃,从来谁也不会悄然离开,去哪儿都彼此呼唤一下,还常常带着瞎瞎一起走,去那些沙坡上或者沙洼里玩耍,有时顺便也能捕捕小猎物回来。当然,瞎瞎不知道沙坡是啥样子,也不明白沙洼又是个什么样的地势,只凭借声音和气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和追逐大壮和二壮,虽然常常磕磕绊绊、灰头土脸,但瞎瞎玩耍得总是无比开心,乐此不疲。

二壮隐约感到有那么个印象或者记忆,仿佛刚刚它们仨还在玩耍,就在那个熟悉的沙坡上。瞎瞎又经不住它简单的愚弄,连个一躲闪都招架不住,从沙坡上一头扎进沙洼里。瞎瞎大声嚎哭起来,这不仅是委屈和埋怨的表达,更重要的是告状给妈妈的信号。每次瞎瞎的嚎哭总能远远招来妈妈,也能惹出妈妈对它和大壮的狠狠教训一顿。瞎瞎这一哭,二壮吓了一跳,就惊醒了。

它慢慢睁大惺忪的眼睛,头脑渐渐清醒起来,这才想起瞎瞎不见已有时日了。在那个木木的月光下,灰儿和瘸狼带着大壮、二壮和瞎瞎潜入到一个叫猪肚井的地方。不,不能叫地方,那就是沙漠中的天堂。这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个水槽,槽子里总能留下牲口吃剩的水。它们全家不辞辛苦、深夜动身、“长途奔袭”,目的就是畅饮一番槽里清澈甘甜的井水。对它们来说,饮水时那种酥软、放松、透彻的感觉,其实已超越了前来饮水目的,而享受那份美妙足以让它们心满意足。

爹爹瘸狼“酒足饭饱”,离开水槽走到栅栏边警惕地观察四方,大壮和二壮意犹未尽地缓缓随它而去,妈妈灰儿照顾瞎瞎在那里还在饮水。在月光下,瞎瞎仿佛拥有了视力,也似乎投射着眼神,甜甜的浅笑和辣辣的豪饮里带着一丝不安和焦虑。母亲安抚着瞎瞎,示意它再喝点、多喝点,别着急、喝个够。灰儿一脸欣慰和慈祥,心境和神态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圆满、清澈和安详,但却放松了警觉。

突然,爹爹瘸狼发现了什么似的,警觉并焦急地瞟着灰儿和瞎瞎,灰儿也抬起头竖着耳朵观四方,只有瞎瞎还在沉浸在那个妙不可言的世界里。在大漠里生存的任何生灵来说,畅饮一遭清凉的淡水,也是一次灵魂的洗礼,那股清爽足以勾走眼前的一切,对瞎瞎来说更是如此。

只有瞎瞎那“吧唧吧唧”饮水声在夜里显得很刺耳,带有饕餮的味道,还有那个骆驼的打鼻响渐渐清晰可见,不过,它犹豫的怯步中带着朦胧的哀鸣,似乎为瞎瞎演奏着什么前奏。

突然,伴随一声似雷非雷的巨响,一束火光射向蹿跃迟缓一步的瞎瞎,它应声倒下,哀号惊醒了这个沙洼甚至整个沙漠,还有这个夜晚。二壮只顾跟着灰儿和瘸狼逃窜,它对刚才见到的火光和听到的巨响并没有概念,产生不出多大恐惧,让它感到更加恐惧的是妈妈和爹爹的惊恐和逃奔,它从未见过它们如此大惊失色而顿失阵脚,它不知道这是逃命。

到现在,二壮还是不清楚瞎瞎为啥没了踪影,不知道那天夜里那一口水对瞎瞎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从骆驼身后射出来的火光和伴随而来的巨响到底有多大威力。它只知道,自从那天夜里以后,瞎瞎迟迟不回来,就像现在。二壮总感觉空落落的,但又似乎总能听见瞎瞎的哀嚎。

远远听见瞎瞎嚎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还有哀求,声音那么细细的,绵绵的,萦绕在耳畔,又像游丝一般缠绕在二壮心头,也扎进了它心里。其实,这是今天早上的感觉,那天夜里心中塞满了恐惧、慌乱和奔逃。那一声巨响,炸开了瞎瞎的恸哭,也撞碎了天上的月亮,更打破了宁静的深夜。刹那,旋风四起,尘沙弥漫,眼前混沌一片,耳边风声大作,严严实实裹挟了瞎瞎恫哭和求助,只有那股怪怪的烧焦味儿灌进鼻孔,钻进了脑子里。难道,难道是瞎瞎特别喜欢那个烧焦味儿?二壮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懒得去想那么多了。

虽然,那股烧焦味儿,二壮可以不想,但是,不想大壮和瞎瞎,它做不到。让它心烦意乱的,不是那个钻进脑子里的怪怪的味儿,而是眼前晃来晃去的大壮和瞎瞎,不见了它们身影,二壮感觉到骨髓都被抽走了。

它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百无聊赖地钻出洞口。晨光并没有给它带来什么光明或欢悦,低落而迷茫的情绪挂在了眼前,糊稠绸的,透不来光亮,更谈不上看见清晨的朝气和天空的无际。它只见那些毫无生命气息的大漠,还有它那些脏兮兮的爪爪。心的空寂比空腹更要让二壮焦躁、沉沦、惆怅,满眼空洞,觉不出身边有什么真实存在,深秋的凄凉吞噬了这里的一切,包括它的灵魂。

蹲坐在洞口的二壮已失声号啕,声音散发着惨淡、迷茫、寂寥。虽然,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丧,却撕破了早晨的淡然和宁静,也撕开了这块沙漠的沉闷和浑然,引来又一孤独的嗥鸣,虽然声音类似却意味儿不同。远处荡漾的这个声波,对二壮来说无疑是一副强心剂,也是一副兴奋剂,甚至是生命的唤醒,如此亲切,如此让它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二壮迅即跃立起来,竖起双耳,摆动尾巴,摇头晃脑,伸出舌头绕来绕去,好像在空中品尝着什么美味似的。它渐渐静下来,观望四方,侧耳期待那个嗥叫再次传来。

二壮劈开长嘴,翘起鼻头,耳朵贴脖,微闭双眼,尽情嗥叫,远处的嗥声接应得及时而合拍,完全激活了二壮所有生命细胞,传递的不仅仅是声音,也许还有生命。二壮的嗥叫明显带有了欢悦的腔调,那个飘来的嗥鸣也比刚才悠长而从容了许多,似乎是在安抚它,鼓励它,更是在呼唤它。

二壮仔细辨认着那个呼唤的方位,它真切地感到,随风而来的除了那个急切的感召,还有一股浓浓血脉相亲的气息。这个气息,比那个声音还要鲜活而有力,喜悦勃然荡起,伴随希望和幸福,肆意舞动在全身,一扫那些失魂落魄的心境,满眼是沙漠特有的博大、素雅和淡然。二壮,急急忙忙、蹦蹦跳跳跃下狼洞所在的那个崖头,直向那个声音奔赴而去。陪伴它的尽是美好心情,其实心情对它已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沁入心脾的召唤和涌动血脉的暖流。

二壮远远望见了,望见了在那个沙坡上奔跑的身影——那么亲切,又那么雄伟、那么矫健,从那个熟悉的沙坡上向自己奔来。它的奔跑比二壮迅速而稳健,溅起着脚下沙尘,飞扬的沙粒勾勒出一条彩虹,悬挂在沙丘上,把它装扮得像一只天狗一样威武。二壮已经陶醉在了一种自豪感,但它并没有迷醉也没有迷失,而是奔跑得更加起劲儿,更加兴奋。

啊!二壮吓出一身冷汗来。它惊诧至极:大壮也怎么瞎了眼睛呢?大壮的身体是那么矫健,大壮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呀。那双粘连的眼皮一下用巨大冰块盖住了二壮沸腾的心,抽痛冲走了它的兴奋,酸楚填满了心田,它哽咽得被锁喉了一般憋气,也很憋屈。

大壮,它可是二壮懂事以来最好的玩伴,在二壮的世界里玩伴比弟兄更重要、更亲切、更实在。大壮从来不抛弃它,也从来不隐瞒它什么。二壮和大壮朝夕相处中,它才理解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含义。当然,有时为了互争一只野鼠,为了争抢一块骨头,也会怒火中烧,仇目相对,粗声咆哮,大打出手,互不相让,撕扯一番。可是,何时偃旗息鼓、停止激战,又怎么和好如初、若无其事,对此,二壮总是记不起来,只记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弟兄就是弟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打不散感情的那颗心。彼此相依、情投意合,你追我赶、嬉戏追逐,互学招式、协同捕猎,共享欢乐,放歌大漠,才是它们共同的主旋律。

二壮愈加感到,大壮原来对它那么好,对它那么重要。二壮任凭抽痛,不知是在心绞痛还是在全身抽搐,但一点都没有犹豫和减慢往前奔跑的脚步,心脏锤击着胸膛,泪花蒙住了双眼。突然,闪动的泪花却映照出了瞎瞎!这样,它又豁然开朗,兴奋不已——是瞎瞎!原来是瞎瞎!瞎瞎它——一脸哭丧又有诡秘的喜悦神态,这个哭丧和喜悦的表情似乎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如此清晰而模糊,如此热烈而冷漠。

二壮对瞎瞎失而复得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高兴,它的心也从来没有这么柔软,也从来没有这么理解和怜悯过瞎瞎。以前,它对瞎瞎最多和最好的关照也就是带瞎瞎一起玩耍玩耍。其实,二壮打心眼里不愿意带它玩,因为瞎瞎合不上大壮、二壮的节拍,也学不会大壮、二壮的招式,甚至跟不上大壮、二壮的步伐,简直是个拖累。但没辙,瞎瞎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如果不带它同行,妈妈肯定会对它和大壮没有好果子吃,这倒促成它慢慢会照顾了瞎瞎。瞎瞎是灰儿三个孩子中——唯一不幸的那个,它从未见过这个世界的明亮,对母亲灰儿的慈祥和爹爹瘸狼的庄严形象也毫无概念,更遗憾的是,它从未看到大壮、二壮的可爱和调皮像。不过,瞎瞎比大壮、二壮也有着自己优势和特质,那就是超常的嗅觉和听觉,可是体质弱,动作慢,很少靠自己捕获到猎物。特别是,它不会追、堵、跃、咬、撕等多种招式,别说捕猎,有时甚至吃奶都很吃力,妈妈心疼它,常常把二壮和大壮扔到一边,叫瞎瞎吃独食。对此,二壮耿耿于怀,很是不满,对妈妈颇有成见。

这么一想,二壮的成见倒穿出了一条长长的思念,勾起了它对妈妈的点点滴滴,母子连心的感觉喷涌而起,着实让它不能自已了。它越发觉得,自己不仅对不起瞎瞎,更对不起妈妈。其实,妈妈不是偏爱瞎瞎,二是对它们仨爱的方式方法不同而已。妈妈常带出它和大壮去捕猎,手把手教它们捕猎的各种招式,正因为掌握了这些实用技能,它和大壮才能捕获更多猎物,生活显得更有乐趣,但是,瞎瞎的世界没有这么精彩。

自从瞎瞎,仅仅瞎瞎一个留在了那个沙洼以来,母亲灰儿心情沉重了许多,心事重重、身心不宁,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很少像以前那样把它和大壮吻来吻去,舔来舔去。特别是,对爹爹瘸狼横眉冷对,常常向它发无名火,龇牙咧嘴,咆哮示威,有时还要大咬一口,并且若无其事,毫无歉意,显得理所当然,母性柔情似乎荡然无存了。更加异常的是,妈妈总在深夜悄悄溜出去,出没不定,去向不明,也不带大壮和二壮同行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看到大壮和二壮时,灰儿总会有一丝温柔掠过眼神,但伴随而来的又是那个空洞和萎靡的神情。对此,二壮深感不解,感到莫名其妙。

有时,深更半夜,妈妈半蹲在洞口旁边悲嗥不止,泣不成声,那个声音似乎不是哀哭而是狡诈的发笑,这让二壮毛骨悚然。在深夜里的这个长嚎,犹如幽灵一般驱赶了二壮的那些梦,清凉的月光为妈妈灰儿增添了几分恐怖形象,二壮不敢直视那个日渐苍老而凶残的面孔。可就是这个凶残的面孔,现在却让二壮感到无比慈祥和温柔,暖流在全身弥漫。

二壮突然停下脚步,朝天长嗥起来:“妈妈,妈妈!瞎瞎,我们家小瞎瞎回来啦!”它的长嗥又一次引来对方的嗥鸣,近在耳边,然而有些陌生。二壮止嗥睁眼,定睛一看,迎面而来的原来是它——豁耳朵。豁耳朵也是一匹很厉害的公狼,当初和瘸狼争夺狼王之位时被瘸狼咬掉了耳朵一块,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有点缺憾但不影响它的风范。当然,瘸狼那时候四肢健全,腿脚致残是后来的事,瘸腿也是它本身自负和勇敢的见证。

现在,无论是瘸腿还是豁耳朵,都已不是狼群里的王侯,均已淡出历史舞台。前些天,接应豁耳朵的长嗥,二壮和大壮跟着灰儿和瘸狼赶了去。见它蹲立在三个赤条条的肉体前嚎哭着,也是在呼喊着,更是在哀悼着。虽然,个个都血肉模糊,但脑袋和四肢依稀可见,一眼望去,嘴巴好像在微笑,眼睛都像瞎瞎那样,瘆瘆的,这是她们留给豁耳朵的最后礼物,皮袄硬生生地已被偷猎者剥去。

二壮和豁耳朵对视了许久,许久。没有舔吻,没有摇尾,只有那份默契和同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舍难分。

远处的嗥鸣惊醒了它们:沙坡上,大壮跟着灰儿和瘸狼徐徐而来,它们的尾巴特别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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